【姜维x陈寿】殷勤问我归何处


民国梗。文章结构松散,无意义作品。主cp是姜维x陈寿。少量维亮。不喜勿入。拒绝人身攻击。



“我先走一步。”他将配枪一丝不苟地扣好,皮质手套拂过金属外壳,沙沙地响,像虫蚁爬进耳蜗。

只见他笔直地逆光站在风物萧条的门口,消瘦脊梁让那靛色的军服勾勒出遒劲线条,远看似是一柄沉吟蓄势、即将出鞘饮血的长剑,静谧地闪烁着不可逼视的澄澈寒芒,竟半分也不似年近花甲之人。冬日稀薄的晨光洒在他身上,仿佛连那一顷的空气都变得出奇干冷。

“你要去哪儿?”原本坐在皮椅上的人腾地站起来,一改往日的平和安静,不管不顾地扔下了那只最贵的钢笔,用几大步逼近那钢笔的主人——也就是这位被正在凶狠质问的、他的上级。鞋跟磕在地上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闷响,他死咬着唇,细长的手指紧攥成拳,眼中闪动着无畏的水光,皲裂的唇纹被惨白齿列深深嵌入,如干坼土地般的贫瘠血肉却浓艳翻卷起来,伴随着流动的汩汩殷红,浸润了内外,这才为他苍白的脸庞添了三分鲜明的皪。

“承祚,多保重。”他的上级嗓音低哑,但声线却仍温润,像大提琴的弦柔韧优雅地蹭过琴弓,听起来朦胧而遥远,如泛滥潮水般轻轻漫入铜墙铁壁,“如果我还回得来,你就在老地方等着我。如果回不来,你就赶紧离开这儿——别反抗,别做傻事。”

“将军,你……”陈寿哆嗦着鲜血淋漓的唇,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皑皑白发,眼角蜿蜒的皱纹,疏朗的面容,忽然就哽咽了,“将军一生征战无数,南来北往,洞察时局,岂不知如今大势已去……”他的心一时如置莹澈冰雪,一时又似跌进熊熊烈火,一半寒彻一半滚烫,这两种扭曲缠绕在一起的痛楚激得他泪眼滂沱,咸涩液体如断线珠子般七零八落地全掉下来,咚咚地砸在皮革鞋面上,如擂鼓般响。

他有些站不住了,干脆就蹲下去,把潮湿的脸埋进膝盖。一人力挽狂澜?那怎么可能呢?他怎会不懂这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陈寿绝望而无助地想着,被猛烈撕扯的阵痛叫嚣着滚过心口。

姜维没有接话,只是矮下身子,极耐心地等待着他彻底平复,目光镇定而温和——不过也仅仅止于这种疏离悲悯的温和了。这或许是他晚年所能给予的、最炽热的感情。而收获这束眼神,对于这时的陈寿而言,这甚至可称为意外的馈赠。

不过是短短几分钟,陈寿又抬起了头,用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姜维很少对他一股脑地说这么多琐碎的废话,但他依旧像个长辈般温声细语,口吻也很柔软,像暮色四合时降下的雾霭,“承祚,这些年总让你节衣缩食的。我是个不攒钱的人,也无力去争什么,就连薪资也不到位……跟着我只会耽误前程,说来到底是亏待了你们。”“我不要钱。”陈寿终于大胆地僭越了,他一把抓住姜维的手,浑身抖得十分厉害,双眼湿漉漉地亮着明灭不定的光,像是溺死在深潭中的幽邃萤火,于漆黑的绝望中燃烧着微弱的希冀,“将军,我要的是……”

在烂漫而瑰丽的晨曦里,姜维的脸更模糊了,只余下一个刚毅的轮廓。陈寿喃喃地吐出后半句,最后一个字在舌尖兜兜转转,却还是被喉底一丝滞涩压得再无声息,泯灭凋零在窗外细碎的鸟鸣中。

这是唯一一次表露心迹的机会,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可他最终选择了体面而卑微地沉默,没有逾越横亘在眼前的底线。说不出来其实也挺好的,至少说明他挂念得并不深重。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所谓爱慕,所谓执着,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求而不得。而陈寿自己也没逃开,但他偶尔还是会隐隐庆幸——到底没有如他姜维一般走火入魔,或许终究是好结果。陈寿这样含混不清地想着,眼底却仍在沉甸甸地潮热,太阳穴跳突着疼。

“我该走了。”从始至终,姜维的眉头都未曾皱上一皱,他根本无暇去深究这份稀松的错乱感,只是低头看着陈寿,按上腰间枪套,正了正军帽,露出一个微笑——仿佛是要赴一场旧约般欢欣又怅惘。

这一笑便照亮了他眉眼间的皱纹,抚平了他额头的岁月刻痕,洗涤了他满身的征尘。那一刹,整间屋子仿佛都被光华笼罩。陈寿怔愣着,他依稀觉得,自己已窥到了天水麒麟的旧日英姿了。他正沉醉于这崭新的体验,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拥了个满怀——那仅仅是个属于战友之间的短暂拥抱,常见又普通,不足挂齿,亦毫无特别,却生生逼出了他满眼的苦泪。陈寿迷茫又虚弱地喘着气,并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隐隐感知到了,从这刻起,他漫长而艰难的青年时代迎来了真正的终结。

简直索然寡味,品咂片刻才觉得这干瘪的前半生既不圆满,也没有那份轰轰烈烈。

“您会平安的。”陈寿呼吸着他怀中清冷的墨香,颤抖地回抱住他的双肩,脸埋进那宽阔的胸膛,唇齿苦涩,“我等着您。”“借你吉言。”姜维凝视他半晌,最后却只是轻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要好好活着。”然后便缓慢地起了身,大步走出房间。

陈寿微眯了眼,心口震颤着作痛,可他却仍在感激着方才那动摇之后的沉默。姜维离去时的背影挺拔如故,他屏住呼吸,静望着,目送着,挽留着,抹去眼角的泪水试图去看得更久更仔细。然而姜维的步伐迈得又大又快,不过片刻,他就消失在陈寿视野中——同时也是干脆彻底地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旧影叠加着泪光,往昔岁月的温柔气息匍匐在冷硬而灰白的石砖地上,被肃杀的寒意切割得支离破碎。风一卷,便连灰烬都不剩下。

此身许国,也只得就此作别。他们都清楚得很,有些事就该沤烂在心里,即使化成灰也不能说。


#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姜维正值盛年。他西装革履,脊梁笔直却意态闲适,鬓角的发丝被斑驳光影映照,却已是透亮而无杂质的雪白。面孔英俊沧桑,眉宇间的浩荡川流静静悬于万仞绝壁,双眼是温沉幽邃的漆黑,企图用柔和表象来掩盖瞳仁里燃着的冰冷暗火。他的唇很薄,苍白又不柔软,看人时就如刀刃般蓄势待发地抿着,入神时也会疏忽,便微微地流露出一点干净清澈的寒芒。打量的眼神如潮水般从容细腻地漫过来,然而陈寿却只觉得那是浪头凶猛,无孔不入,藏匿了千钧之力,若他乐意,瞬即便可击碎最冷硬顽固的磐石。

“陈承祚,着实品格不俗。”他早看过履历,又走近前来不失礼节地打量他一番,随即由衷地低声赞了句,唇边满意地聚拢起淡淡笑意,目光却未偏移分毫,“你是应试入招,又师从谯周先生,想必是日后是极有作为的。而文史恰是你的长项,既任了我的文秘,以后你我少不得长久共事,也需彼此体谅关照。”

“您客气了。”陈寿鞠了个躬,故作惶恐地应了声,想摆出兢兢业业的谨慎姿态,却不料被姜维若无其事地笑着拆穿,他瞳孔里的火光微微颤动,那些细碎澄澈的亮点像是在风中曼妙舞蹈,如同夏夜的明媚星子,“你大可不必这样,我又不会吃了你。”他顿了顿,口气也变得戏谑起来,“这么怕我?想必是尊师平日里口角春风,常常美言于我。”

陈寿被他不轻不重地噎了一次,心里便大致有了盘算。看来传闻不假,吾师确与将军龃龉已久。他暗自思忖着。而姜维的目光又在他身上停滞了片刻,前方的军报就火急火燎地递到眼前了。这份电文急报事关重大,牵扯到了某些机密。一旁的夏侯霸冲他使了个眼色,他马上告辞,获得姜维的准许后,便善解人意地退下了。

他走在办公厅外侧的林荫小道上,回想起方才姜维说话的柔和口吻和文雅措辞,愈发觉得熨贴舒服。连那个噎人的小插曲变得也诙谐生动起来——他挺喜欢这个长官。不摆架子,意态雅重,在机警的边缘流露出一点天真的书卷气,就像是个有梦想的新青年似的。早听说姜将军是部队将领中鲜有的高学历知识分子,其学识不下已故的诸葛总/理……当然,这都是几十年的老话了,太过时。光是嘴里念叨着,都觉得干瘪苦涩了,仿佛是骆驼在嚼一根没滋没味的老菠菜。

那些都离他太远,边儿都摸不着。只因他是学史的人,才会反刍这些辉煌灿烂的老故事,看似自得其乐津津有味,实则也会感到深深的厌倦。

罢了罢了,陈寿烦躁地晃晃脑袋。他想着还有份文件没上交,档案室催着要,便焦头烂额地快步走回办公室继续昨天的工作。待到月上柳梢,他出乎意料地等来了夏侯霸和一纸升迁的信函。

秘书长的身份砸得他更头晕了,可他只犹豫了一刻,随即还是觉得很开心——倒不是因为薪水也升了。他喜的是秘书长有独立办公室,且紧挨着姜维的位置。


#


“会使枪吗?”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办公室,金色的灰尘剧烈飞舞,皮鞋碾过红木地板的声音悉悉簌簌,紧接着,午后难得的闲暇安谧便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

陈寿理好厚厚一摞文件,躬身都收拾妥当了,这才肯回过头来给他答复,他实事求是地讲了,“在下一直任得是文职,不曾碰过枪械。”“以后随军到了前线,枪子儿可不认什么文职武职。”姜维放下手中的相片,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而认真,“哪有不会使枪的军人?总归要学。再说了,任文职却使得一手好枪法的人也是有的。”话说得重了些,责备如同巨石一样压在心头,这让陈寿迅速地垂下眼帘,毕恭毕敬地站好,缄默着等他的耳提面命。

然而挑起话题的始作俑者却噤了声,忽地顿住了——仿佛又想起谁似的,便捻起那相片发皱揉卷的边角,再次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子弹手枪,我都给你批,没什么要紧事就去靶场练着。”姜维沉吟良久,才小心地放好相片,又瞥了瞥他,转过身去写了张条子,二话不说就盖了红印戳递到他手里。陈寿接过,迅速扫一眼,便收起来了,“多谢将军,我这就去。”

姜维点头,坐回椅子上,淡淡地阖上双目,睫毛笼了眼圈的青黑,是极疲惫的样子,“你下去吧。”“那一会儿的军会……”陈寿俯下身,只因有些担忧,所以不禁多问了一句,“您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适?需要提前知会医务室吗?”姜维摇摇头,眼睛依然闭着,声音却十分轻柔,干燥而微白的唇瓣一开一合,“会议照常。”

陈寿知道他在意什么,心里便也有了疙瘩。这次的军会诸葛瞻也要参加,他是中央委派下来的代表,一定会出席的。他来本没什么,只是姜维到时候怕是又免不了吃一顿新鲜的眼刀,锋利目光嗖嗖地刮人脸颊,每次都能割下几片肉。

半小时后,当姜维和陈寿刚刚走进会议厅时,便看见诸葛瞻被几个副官簇拥着,步伐轻盈地朝这边走过来,两伙人不偏不倚地撞了个正着。

陈寿暗道倒霉,却也禁不住偷偷打量着诸葛瞻——他是极昳丽的青年,据说是全盘承袭了其父的相貌气度。他人长得很俊美,又是颀长身条,便只爱穿款式时髦的黑呢子军大衣,金肩章被拭得纤尘不染,在雪白脖颈旁只顾熠熠生辉,灿若明珠。诸葛瞻的眸子里永远是雾霭霭的,影影绰绰地汪着一泓碧澈秋水,睫睑黑浓地垂下来,看人时不管有意无意,总显得有几分深情。薄嘴唇上像是搽了胭脂,红得迷醉而鲜艳,此时正微微笑着,便又露出如碎珍珠般细腻齐整的牙齿。粉红喉舌卷翘之间,字正腔圆地吐出许多风雅词句——他正与副官精神抖擞地谈着古书和字画呢。

若说起诸葛瞻其人,那在蜀地绝对是无人不爱的。父辈的卓越功勋和刘主席的信赖倚重都让本就优秀的他更加光采照人,以至一路顺风顺水。他是天之骄子、上苍钦定的宠儿,夜光杯里的蜂蜜与美酒都已然喝得腻烦,剑锋上的腥血和苦泪却是根本未沾过唇。日夜活在轻柔细丽的横竖撇捺中,骨子里融入墨香与桃红。十指纤长,平生只碰过上等狼毫和黑白琴键,交叠在一起时如玉器般赏心悦目。

这周身的气度韵致,当真是比不得啊。陈寿暗叹一声,只觉得跟诸葛瞻相比,年岁相仿的自己简直不堪入目。他郁闷地低垂了头,有些自惭形秽。

“思远,别来无恙。”姜维冲诸葛瞻颔首示意,面上并无任何尴尬之色,语调平淡得像凉透的白水。表面上不温不火,但陈寿却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发觉了他目光的变化——对上诸葛瞻黝黑的眼,却是骤然恍惚了一刻,仿佛是在透过他去看另外的一个人。

“别来无恙。”诸葛瞻看见他,不禁淡淡地拧了俊秀的眉,褪去方才的从容,语气中流露出倨傲与轻蔑,不冷不热地道,“将军气色不错——真想不到,军旅生活竟也这么养人。”他停顿片刻,轻哂一声,“怪道要一刻不停地往前线跑。”

姜维对他的攻讦不予理睬,没接话亦没反驳,只是笑了笑,随即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会议马上开始。寒暄暂且改日,还请诸位速速入座。”诸葛瞻满脸不快,却只是嗤了一声,便带着几位副官随意拣了个座位坐下了。他眉宇间阴云密布,清俊容颜宛如冰琢,浓秀眉睫上仿佛都凝了层白霜。

陈寿远远看着,便觉得这诸葛家的少爷冷起来却是难近身的。正思忖着,夏侯霸突然捅捅他的肩,低声提示道,“承祚,发什么愣呢,一会儿就轮到你述职了。”他和姜维年岁相仿,说出的话也带着如出一辙的长辈口吻。陈寿敬重姜维,连带着也敬重他,只道,“我疏忽了。”心中却还惦记着诸葛瞻的那张脸。

都说像,到底能有多像呢?他想到那张神秘的相片,又回忆起姜维方才的目光,一时觉得有些气短。


#


这种不见天日的执念逐渐生根发芽,随着时光流逝,一不留神便张牙舞爪地死死盘踞在心底,恍然大悟之时,竟已芟除不得。人只道晦暗角落会滋生出苔藓虫蛾,却不知人心的黯淡之处会长出些怎样恶毒贪婪的欲念。

因此,陈寿也说不好那日自己究竟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终于肯直面这种无望而沉郁的感情,大胆无畏地释放了自我,有生之年,他也算是疯狂过一次——达到了不计后果、飞蛾扑火的境界。

晚春时节,锦城的细雨蒙蒙入夜,灰蓝的飘渺苍穹轻降下最后一片玫瑰云。天边压来气势磅礴的墨黑海潮,青绿树冠随风抖出频密温存的轻吟,馥郁花香幽凉又浓郁地扑到面颊上,勾动起躁热的欲念。鬓边参差白发亦如新雪,泛滥的光芒蛊惑人心,被悠悠岁月洗濯过的眉眼棱角分明,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英俊,他的睫毛如蛾翅般垂敛着,如刀刃般坚毅的唇也因熟睡而绽开一点柔软。

姜维眉头深锁,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沉睡着,倏尔颤抖眉睫,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扣在红木扶手上,显露出冷清的惨白。台灯寂寞地亮着,天边浓云晦暗,窗外夜雨声窸窣而遥远,绵长无尽,暮春时节的花朵亦在湿漉漉地吐露香息。在飘摇的风雨夜中,整个世界都酣然入梦。醒着的只有陈寿,而触手可及的只有他。

陈寿凝神搁笔,活动了酸痛不堪的脖子和瘦伶伶的手腕,趁此良机,终于敢偷瞥他一眼,却发觉姜维睡得极昏沉,那本笔记被随意地放在办公桌上——笔记纸页的缝隙中露出黑白照片一角,边角蜷曲着,微微泛黄,却仍未消解于尘螨之中,看得出确实是用心保存了。

他压抑不住心中好奇与隐隐的不甘,便悄悄探过身去,用生满茧子的指头捻住那脆弱纸片的一角,将它从笔记本中轻抽出来,温柔黯淡的黑白照片落在清澈的眼底,激起了一阵细密而复杂的情绪。

广袤开阔的原野上,及膝草莽被卷地秋风吹得瑟瑟。邈远的天穹和浩荡的江水将那两个人衬得分外渺小。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身披厚重的军外套,被身后青年半推半拥着面向镜头,展露出一个宽和的微笑,眉眼的弧度看得人心生暖意。他发鬓凌乱,并没有知识分子的那份精致,却平添了几分烟火气——倒不似传闻中的高高在上,起码比诸葛瞻更近人情。他身后的青年笑得五官都舒展开来,眸子里燃着幸福的火焰,眉宇间神采飞扬,目光清冽而骄傲。

明澈的眸子接触到那过于久远的影像,浑圆的瞳仁微微战栗,眼底沁出朦胧的泪光。他来得太晚了,也从不属于什么特别的人,因此便不会得到眷顾。陈寿用颤抖的手抚平相片的褶皱,轻手轻脚地将它夹回笔记本内,恢复成原状。他不敢再去看姜维一眼,只是躬着背脊,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贴上墙角,退无可退。

他心思烦乱,便干脆走出房门,不顾警卫的问询,孤零零地一头撞进冰冷的风雨中。单薄的衣衫被很快浸透,雨丝扑打着他滚烫绯红的脸颊,他瑟瑟发抖地嗅着花瓣飘落时的寡淡芬芳,逐渐收拾心情,平复意绪。游魂似的荡了片刻,他终于恢复了常态,便湿淋淋地重新回到办公室。谁知等待他的却是姜维的惺忪睡眼和疑惑口吻。

“身上怎么湿了?”姜维蹙了蹙眉,“承祚,你刚才去哪儿了?”他望着狼狈而沮丧的陈寿,好像是在望着一只羽翼被打湿的幼鸟,责备之意已淡化到趋近于无。可陈寿面对如此的态度,还是无法回答什么,只得以沉默回应他。

姜维凝视着他斯文白净的面庞,又发觉那几缕黏在前额的湿发异常碍眼,便伸手替他拨开。滚烫指尖滑过眉角,辗转落在冰凉耳后,陈寿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有点驯服委屈地敛着眉睫,脸色又有些微微泛红——好在门口光线暗,姜维看不清。

“今天你也累了。”姜维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只是一如既往地道,“回去好好休息,别多想。”陈寿低声应了,转身便要沿着墙角灰溜溜地跑走,谁知却被姜维又一次叫住了,“记得拿伞。”

陈寿匆匆忙忙地去柜子里翻出了一把,顾不得撑开,便落荒而逃。失魂落魄地走到宿舍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办公大楼,那盏灯依然在执拗而坚强地亮着,在风雨飘摇中传递着一点随时都会熄灭的光火。

很多年之后,每逢春雨入夜,陈寿的眼角便会湿润酸胀。上了岁数的他病疾缠身,阴雨时节连骨头缝都快疼得寸寸裂开,于是便再也写不下去,终于肯轻轻搁下笔,从过去回到现世。疼得实在熬不过时,陈寿就一边缄默地揉搓着肿痛的骨节,一边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摸索到窗旁,坐到冰凉的窗台上,侧耳静听夜雨叩击檐角石阶,点点滴滴,一直枯坐到天色微明。


#


此处是事变发生的第一地点,刘汉政权的曾沿用几十年的议事正厅——它们曾依山而建,美不胜收,而今却也早已化为了焦土一抔。陈寿偷偷地抹了把汗,潮湿的鬓角微微发痒,军大衣捂得他开始没着落的慌起来。心脏超负荷地跳着,清晨的空气被深吸入肺腑,他蹲下身仔细地搬着砖石碎块,于瓦砾场中静静翻捡破碎残酷的时光,辨认寻觅着蛛丝马迹。

“喂!你在找什么?”

陈寿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叼烟卷的老头正裹得像个米粽,横眉立目地瞪着他,山羊胡翘起来,皱巴巴的脸上显露出被贫困与无知所赋予的刻薄,焦黄的板牙呲着,“想偷东西还是怎么着!这儿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什么样的穷鬼毛贼还能摸到这边来!”

“您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陈寿站起身来,一时间觉得难以解释,便有些局促地道,“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儿葬了个将军……他姓姜,以前我们…”

“找他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哪里来的孝子贤孙,赶个大早来奔丧!”陈寿被粗俗的逼问与咒骂噎得磕磕巴巴,一张尚且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因他是偷着跑出来的,不想引人注意,所以只穿了臃肿不堪的旧军衣。在入川的路上,他遗失了钱包与细软,兜里只剩了那把枪和一点零碎的纸币。又因为走得匆忙,一路奔波,连胡子也没刮,此刻便显得异常狼狈落魄,声音也愈发低下来了,“您行个方便,我以前是他的下属……”

那老头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番,看见他寒酸模样,不禁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不耐烦地叼着烟卷挥挥手,仿佛是在赶苍蝇似的,“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早没了,都烧成灰了!这一大清早的就跟我讲什么死人!真他妈晦气!”言罢,便朝他脚边猛地啐了一口,猛吸一阵烟雾,骂骂咧咧地走远了。陈寿气得浑身发抖,他死死攥着那只手枪,汗津津的滚热手心烙在冰冷的铁皮上。姜维的脸模糊而遥远地一闪而过,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一把掏出枪来,再扣动扳机的。

“别反抗,别做傻事。好好活着。”

他浑身剧颤,蓦然像是被戳中了软肋,因愤怒聚集起的气力顿时散得一干二净。茫然若失地走在瓦砾堆中,踽踽独行,脚下磕磕绊绊,且走且停。陈年的青苔攀上石砖的罅隙,绿油油的,是此处鲜少的生气。他一路上翻翻捡捡,寻到一个干净地方,便蹲下身拢了一捧灰,用大衣下摆仔细兜着,撩起来揣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回家就好生收起来吧,权当是个念想。不然还有谁能想着祭奠他呢?陈寿找遍整个废墟,也未曾寻到一根骸骨,只能带着这捧灰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寻不到尸骨,那或许是还活着吧。这十几年里,他早已习惯了自欺欺人。为了宽慰自己,他反复这样妄想着,走到半山腰,胸膛里忽然翻滚起一股岩浆似的热流,半晌,舌尖微微尝到一点咸腥。他站立不稳,眼前隐约发黑,就蹙眉抹了把嘴角,却是湿漉漉地黏成一片。

再俯首查看前襟,已是鲜血淋漓。血迹顺着指缝慢慢渗下去,红得发黑,腥气扑鼻的液体濡湿了那惨白的灰烬。


#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早已老去的陈寿做了个梦。醒来,他便迫不及待地讲给笼里的鹦鹉听,还被嘲了句自作多情,他讪讪笑着,却又去躺平续梦了。床头还颇为骇人地放着姜维送给他的枪,他阖上浑浊又恍惚的眼,呼吸慢慢沉下去,枪柄紧挨着斑白的鬓发。老人像死去般熟睡着,素净似棺椁的屋室弥漫着绵长的花香,许久不曾修剪的指甲染了墨迹,蜷曲着埋入掌心。这就是陈寿的晚年——只有怵目的惨淡与孤老的苦寒。

梦里,他徜徉在迷雾之中,水滨的蒹葭依旧是青苍苍、湿漉漉的。凝了露水,便都晶亮细韧地在风中摇曳,枝蔓间仿若烁动着星点泪光。他依稀看见姜维的身影在沙洲上影影绰绰地闪现,便彻底地被回忆的漩涡所裹挟,茫然无措地在急流的中心打转。河边青草迤逦,漫溯到目不能及的远方。鱼鳞浮光,银色的一条滑溜溜地蹭过光裸的腿肚,拂过干瘪橘皮般的肌理,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这时,姜维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和,他转过身去,大步走进更深的白雾中,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前人的高躅。只余下陈寿费力地挪动沉重不堪的双腿,最终只是跌倒在原地,口鼻中灌进了冰冷的水。他抽搐着不断咳嗽,捂住发痛的胸口,却并未嚎啕,只是躺倒在水中,自觉连放声哭泣都没有资格。

他还是遗失了姜维的踪迹,只能孑然一人徘徊彷徨于空旷浩渺的源头,偃仰云水,俯拾木石,落寞地盯着蔚蓝的水面,看着自己愁苦衰老的脸,用尽全力去思索那无望的恋慕和得不到的人。

他再一次想起了姜维的手,温柔地替他撩开被雨水浸湿的鬓发,指尖在昏黄灯光下闪着润泽的光。他的眸子深邃而黯淡,睫毛垂下来时好看得令人心折。陈寿自己看入了迷,便与他在成都的雨夜里静谧地对视。雪白墙壁上,旖旎暧昧的光影起起落落,发酵的酸甜欲情被冷风蓦然吹散。火光腾转明灭之间,一个心跳如鼓,一个漫不经心。

“爷爷!爷爷!”小孙女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他浑身一颤,就被她猛地摇醒了,睁眼时窗外仍是绿荫蔽日的清凉光景,却无半丝蝉鸣,阒然无声。这老屋他住了大半辈子,直到走不动了也不舍得搬走,钟表的指针一动不动,光影透亮明媚地洒下来,栖落在那只毛色雪白的老猫身上,它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陈寿觉得惊奇,几年不见,他本以为它早该死去了。

“什么事啊?”陈寿满面惺忪地望向小孙女的脸,却隐隐看不清晰,心下滋生出莫名的陌生感。他蹙眉,恼自己的老花眼和老糊涂,连忙伸手去桌上摸索眼镜,“你爸妈呢?午饭吃了没?”“爷爷,有人找你来了。”小孙女却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来找你了。”

“是谁?”宛如兜头一盆冷水浇透热身子,陈寿灵台恢复一丝清明,忽然醒转过来,刚要再问,却被她一把拉拽起来,不住催着,“快去,快去。你该走了。”

被冰凉手掌攥住的那一刹,陈寿意绪混沌地想起一些往事,譬如那夭亡在襁褓中的幼女、枯零在院中的老树以及横死轮胎之下的白猫。可他此时却不再在意,只因旧梦涉水而来,他曾赤足走过。衰竭之前的盎然生机令他跌入轮回,他抖颤着槁木般的手,轻轻推开紧闭多载的房门和逼仄痛苦的心扉。一阵眩目的光骤然袭来,狠狠刺入他的双眼,瞬即泛起了雾霭。他开始觉得畏惧了——这或许类似于近乡情怯,其中还隐隐含着股歉疚。

他的喉头梗着,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多年前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文章——它们满载着蜀中才子横溢的瑰异才气,裹挟了乱世的腥风,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流传世间。比起直截了当的批判与评断,语末不动声色的回护总显得不够明显。不朽之笔需传不朽之人,他便用最擅长的方式扼断自己的咽喉,笔墨纸砚都是凶器,黑色铅字如利剑般穿透了他疲惫的心脏,日复一日地摧残着嶙峋虚弱的轮廓,直至戳出漏风的血洞来。握笔的指尖仿佛也在沥沥滴血,染红了本就模糊不清的视野。他苟延残喘地生活着,熬煎着,将自己的棱角通通磨平,变为圆滑而缄默的卵石。曾经清亮无畏的目光被尘沙洗得浑浊,延续呼吸的每一秒,都只为了一个早已被双方背弃的诺言。

夏景须臾消散,日光裂成薄薄一缕,枯瓣瘗入泥土。肃杀寒风已然涌过来了,依如旧年别离时刻。沉重老迈的身体变得鲜活轻盈,他深吸了口气,微笑着阖上了眼。果不其然,那只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温热鼻息渐渐挨近,柔白烟气湿潮着滤过眉睫,朝思暮想的声音响起来了。

依然是宽和的、简明的,同时也是深沉的、不带诘责的。寥寥数语,云淡风轻,逼落血泪几点,揭过往事几篇,如夜半春雨般悄然潜入胸臆,化开谁一生的执念。

“久等了,承祚。”

“您回来了。”他浑身一颤,低垂了覆雪的苍老头颅,哑着声嗓,唇边还残存着温情而孤寂的笑影。为幻梦滴落的泪水滑过枯槁面颊,充盈浑浊双目,拂过奄奄鼻息,“我一直都很想念您。”

巨响过后,手枪猛地砸落在木地板上,板机无力地弹回原位。这是它第一次鸣响,也是最后一次。宛如宿命终结,回归起点。老旧的零件发出了叹息般的声音,紧接着便跌进血泊,永远地陷入了静寂。

窗外,千万寒鸦栖落枝头,晚风浅唱,猩红的霞光如鲜血凝润,黏稠地泼在归人萧索的背脊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时间静止了——只有黑洞洞的枪口消退了余热,慢慢逸出最后一丝烟。




END

评论 ( 9 )
热度 ( 119 )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氏淮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