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吴】摽有梅


大概是原著+新水浒向。题目借个梅字。是梅花不是梅子。肉渣注意。一发完结。纯心情作品。拒绝人身攻击。





“住手!腌臜厮们!”

听到这话时,他正惨白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蜷在学堂后的那棵柳树下。被推搡着任人踢打,却只恨人小体弱力气单薄,并不能挣脱这重重的围堵,被那群粗野的恶童逼到退无可退的狭窄角落里,连连倒退,却一脚被树根绊倒。挨了雨点般拳脚,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也并不哭出声来,泪水盈眶,亦是强忍着不落下来。他只是缄默着咬紧嘴唇,直咬出触目惊心的殷红血痕。

哭有什么用处,只能白白浪费眼泪,还嫌不够丢人么。吴用这样想着,也不觉着挨打有多可怖,倏尔听得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倒吓得一哆嗦。

“只会合起伙儿欺凌弱小,却敢跟你爷爷拼一拼?看俺挨个的把你们膀子都撅折!!”吴用就着那些人腿间的罅隙遥遥望去,透过模糊泪水,只看到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着,铜墙铁壁一般。虽有几分武勇的架子,声音却干净洪亮,还有点未褪尽的孩童气。

“晁家庄上的混世魔王来了!”那些个村童给他起这个浑名,有三分敬服七分恐惧,只因素来怕他。这是晁太公的独子,单名一个盖,自小便是十分的了不得。他天生有把子好气力,加之极爱刺枪使棒,因此这东溪村的少年有一个算一个,没人能敌过他。看他来势汹汹,言语又这样凶悍,这帮乌合之众霎时间都做了鸟兽散,哄闹着四下逃窜去了,哪里还顾得了吴用?


吴用不知深浅,见他在人散尽后朝这边走来,心里倒生出几分不明的惧意。他只闷闷地道了句谢,便挎起那已沾满泥尘的书袋,低了头转身就要跑走。然而他并未得逞,便被一把抓了细瘦手腕,生生拉拽到近前,只因那力气用得太大,还险些没一头撞进对方怀里。晁盖见他这般闪躲,却也难得不恼,将他拽到眼前细细打量了,方道,“休怕!贤弟可是本村人氏,我怎的从未见过你?却是新搬来的?不知可否告知名讳、住处?”

他口中连珠炮似的问着,恰巧吴用抬起朦胧泪眼,睫毛抖颤得犹如被露水打湿了的蝴蝶,瞳仁里仿佛浸了皎洁月色,澄澈得黑白分明,端的是柔和却不温驯的模样。他生得眉清目秀,形容斯文,这都是乡下人罕有的气派。

好清亮的一双眼。晁盖虽也只是个少年,但生就热火般的肚肠,山海样气量,对那些个妖艳皮囊从不多看半眼。但此刻心中竟是悸动不已,如此一晃神,便听到对方的朗澈嗓音在耳畔柔柔响起,明明眼圈还红着,但言辞谈吐却是沉静文雅,“方才多谢兄长仗义相助,小弟吴用,新迁贵村还未见礼。现就住在这学舍后院。”

“原是教授家的小公子,怪道这般雅致。”晁盖恍然大悟,心生敬慕之意,便彻底地打开了话匣,“半月前家父才说起村东新开了学堂,教书的先生好不博学,村中适龄子弟多来就学,因此也想送我来。”“哦?那小弟恁地从未见兄长来过?”吴用有些好奇,又见此人并不凶恶,却是十分热情善良,张口闭口便是称兄道弟,不似恶毒下作之人,就消了芥蒂。“贤弟有所不知,我只爱耍弄枪棒,识得几个字便已是艰难,哪里还会读书呢!”他生得浓眉大眼,堂堂容貌,笑起来却是十分可亲。吴用觉得这人倒是有趣,便也掌不住笑了。

晁盖见他笑得好看,眼里也没了泪珠,心里甜滋滋的,仿佛是吃了蜜一般,“贤弟今日既肯唤我一句兄长,那我便不能辜负了这番情谊,如此缘分却是天地造就。至此往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凡是你的事,便是我的。那些贼人若是再来欺你,便是欺我晁盖!我定打得他们有来无回!”吴用一愣,心想此人竟是这般自说自话,一番正义凛然的话顺溜溜地讲下来,他一点儿也插不进嘴。

也罢,如此这般,倒算个靠山了。他心中苦笑一声。好在这人光明磊落,二人也算意气相投、抃风舞润,他便不再推脱,爽快地一口答应。

那晁盖没料想他竟如此直爽,欣喜万分,更是满口贤弟叫个不住。二人自此番相识,便是黏在了一起。至此以后,吴用在学舍念书时晁盖便去练武,直练到暮色苍茫、烟霞流火之时,也不嫌累,满身大汗地从村西飞跑至村东,拎了枪棒早早等在学舍门口。待吴用拾掇完了书卷,告知了父母,再同他一路说笑交谈,一道去村西晁庄上玩闹嬉耍。

白驹过隙,光阴似箭。就这般过了四五年,吴用的书卷愈发沉重,晁盖的身板也愈发魁梧。他二人脾气爱好大相径庭,家境心性亦差许多,只有一样还算同步——都出脱了极好容貌,这两人走在一处,一人手执书卷,一人腰挎朴刀,飞了满路的笑语欢声。且是并排行来,十分的青春风流,亦和谐非常,直让旁人都生出了些时不我与的感叹。

那吴用因按年甲新取了字号,晁盖便赶紧改了称呼,又是学究学究地喊。因他也有了个托塔的新闻轶事,吴用看他对托塔天王这个称号欢喜得紧,也就改口叫他天王哥哥。如此一来,倒更亲密了。

却不知前路如何,终日看似明白,实则只是惝恍,得过且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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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这东溪村的诸多儿女,最近祸事连连,喜事却也并非没有,应是交杂着来。

凡事先报喜。且先说那晁盖如今已当上了保正,虽不是多大官位,但也是辖制一方。晁太公在世时颇得人心,这晁盖又是个仗义疏财、恤老济贫的,因此村里老少无不爱戴他,况他早岁的托塔之事尚未被遗忘冷却,便更是声名远播。江湖好汉也有许多闻名而投的,他来者不拒,都一一纳了,充盈门户拜为上宾,而这晁家庄则更是热闹兴盛了。

然后再报忧。那吴用寒窗苦读数十载,几月前参加了乡试,前儿放榜,已是桂榜题名,好不得意。可又过了几日,却等不来那纸泥金书帖子,亦不告登科。可怜那吴用四处求助无门,最后竟是不了了之。折腾了大半月,这场风波也只得在不甘与痛苦中平息,可吴用终究是急火攻心,想不开这其中事理,又加之秋夜里受了些风寒,竟是大病了一场。没奈何,只得暂且遣散学堂,安心养病。

这病细细调养了大半月,总算是要好了。当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晁盖因为这病,最近没少往吴用家跑,只因他这人实在伶俜无依,若干年前已是双亲俱亡,又无胞生弟兄,家里也没个婆娘照顾,便只得让我们的保正代劳了。

可那晁盖倒也不嫌琐碎,反是兴味盎然。无论请医抓药,皆是他一人亲力亲为,倒是将吴用调理得愈发顺当了,后来几日,他索性住在吴用家中,方便照料。因他每日打地铺,便弄得吴用更加过意不去,赶忙让出一席之地,与他同床共枕。

那日,他又跑去县里抓药,回来时已是深夜。秋意渐浓,寒风刺骨,他穿得单薄了些,饶是他身强体健火气旺盛,回来时也冻得面色发白。那吴用的病已无大碍,所以精神倒也壮健。他这次病得厉害,因此对伤寒症状也多了几分在意。看晁盖这般模样,更怕他也病倒了,连忙把他领到屋里炭火盆旁,披了厚重长衾,便净了手要去煮姜汤,说是驱驱寒气。

“加亮,你快回床上歇着!”晁盖最近又爱上了他的道号,他总觉着这般念着或许更亲切,而学究又成了在人前的称呼了。

晁盖一边说着,一边心急火燎地将吴用摁回床上,接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了药包,笑道,“我先去煎药,你热热地喝下去,捂紧了发发汗,这病兴许明天就彻底好了。”吴用看他宽阔背影晃出房间,目光于满屋静寂中凝滞半晌。倏尔躺倒在床上,神色却柔软了许多,眸中波光粼粼。

这时,外间响起一阵杂音,碗碟跌碎的声响极清脆地传入里屋。又过了一会儿,晁盖急匆匆地端了药来。吴用喝了,却也不躺下,只笑着看他,“哥哥,给我瞧瞧你的手。”晁盖忙藏起左手,口里却乖乖承认了,只憨笑道,“却是什么也瞒不得加亮,刚才倒药时跌碎了你一个碗,伤得倒是不打紧,碗明天也会赔给你……加亮快歇了吧。”

吴用喝完了药,却不躺下。只是在榻上笑而不语,盯着他瞧,目光流转。晁盖终是熬不住,便把手伸了出去。


“俺这手掌时常打磨枪棒,碰不得你那娇嫩皮肉,刮蹭坏了,合计该疼。”没人看着,唯有珠玉在侧,一直温声款语的,只因他有几分觊觎窥伺之心,便总有点放不开。好个英迈孔武的晁天王,竟似小儿女般羞起来。“保正哥哥哪里的话,胼手胝足有什么不好!小生未曾教学时,也务农了一二载。再说你我兄弟处得这般久了,谁还嫌谁呢!”吴用音声轻柔,温和笑着拉过他的手,置于膝上,看清了伤的着实不重,才故意细细摩挲了红肿之处,直撩拨得晁盖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往哪里瞧。只偷偷去睃他,恰窥到他狭长柔软的眉睫微微地颤,潋滟水光浮动在漆黑瞳孔里,堪比那幽碧玉钗出奁,熠熠生辉。白净肌肤亦欺赛霜雪,唇边只淡淡一抹绯红,却是好动人颜色。

晁盖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经由这般,便再做不得那岿然不动、安之若素的凛凛模样,嗓音也低哑起来,“加亮,不可妄动。”他也是忍得难过,额头上憋出热汗,脑仁昏昏地烧得厉害,竟是声若蚊蚋,“莫要再消遣为兄了。”

吴用眯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扫了扫他面上神色,看见他一脑门子的汗和两腮的潮红,转而笑得促狭,“那便换兄长来消遣我,可否使得?”晁盖听了这话,那点儿不见天日的绮念登时沸沸扬扬。因他本就是个盛年汉子,加之禁房多年,苦熬了这许久,却被心尖儿上的人好一顿迤逗,纵是秉性正直单纯,又如何把持得住?

却是缘分凑巧,直教那天雷勾了地火,明珠配了美玉。好个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恨不能就此不问世事,融进彼此骨血一般。

但见纱帐一抹,逢得春光满室,好似嫣红梅瓣。悠悠垂下,掩住了一对有情人。这般没天没地胡闹一通,吴用病却已大好了,倒也真算侥幸。

情到浓处,宛如蜜里调油。是他安然地蜷在宽大怀里,抑或是他满足地枕在柔软膝间。课余闲暇时,在学舍的静僻角落里偷偷地索吻;休憩自乐时,在他庄上的水塘旁一不小心擦枪走了火。晁盖乃是性情中人,行事有时难免鲁莽,那吴用也不恼,完事之后,只面带红晕地捶打晁盖一番,再用如簧巧舌抢白他几句,戏谑远大于责怨。晁盖见着他,心里本就只剩了春水一池,又实在地占了便宜,就更没脾气,哄着回房便又厮磨一场,邻里乡亲见了,只道是他二人情同手足。感叹之余,不知又生发多少艳羡。只有他们晓得那分桃断袖之事,心有灵犀地低笑一声,便又去厮混,日日夜夜,竟也是快活非常。

那时候谁都不曾料想,他们会渐行渐远,直至陌路。就连临死之前远远对望,亦是无动于衷,冷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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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严冬时节,又恰逢岁末,便是满天彤云叆叇,雪虐风饕。

那吴用独自在家闷得无趣,他光棍一条,孤家寡人,身旁没妻妾相伴,膝下亦无子女骨肉,只懒懒地倚在炭火盆旁读一读书,正是掩卷长思之际,便听得有人叩门不止。他心中纳罕冰天雪地是何人前来,犹豫片刻还是开了门。却是晁盖庄上的僮仆,带了天王口信,说是请学究一处去吃酒。

吴用客气地应了,便笑着裹了毡毯,踏了那碎琼乱玉,也不畏严寒冰霜,只迎着朔风,一路迤逦行至晁盖庄上。还未等进入那晁家庄,远远几里便瞧见一干人等冻得缩手缩脚,见了他立即摆了笑脸迎上前来,细细问去,才知竟都是庄上人,看来是遵了天王的嘱,已苦等多时了。

吴用抿嘴又笑一笑,暗道难得这心思粗大的晁保正有这份细致。便随着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庄上,确也消去不少寒冷。

“学究,当真让我好等!”吴用刚一进屋,便险些被对方拥个满怀。虽然已好了这许久,但他文雅,面皮仍是薄些,禁不住这帮庄客仆役们的打量,忙不迭地抽开身去,拱手作礼寒暄一番。晁盖一瞧这光景,便悉数屏退众人。吴用见旁边无人了,才浅浅剜他一眼,“几日不得见,兄长愈发没了形状。”“加亮休恼,原是为兄思念得紧。”晁盖哪里都好,就是喜欢自说自话的这点颇不讨人爱,情意浓时便更不听劝,这会子又道,“不过又怎样?就算教他们瞧去了,也只显你我兄弟别样要好,加亮总是谨慎过头!”

桌上已摆满酒馔,他二人便不再絮烦,纷纷入席,谈论一番东溪村的家长里短、消息见闻。又聊到这不争气的世道,终了只是各自兴叹,再也无话。

“加亮,夜已深了,不如就此歇下吧。”酒足饭饱,又加上室内和煦温暖,便可倍思淫欲了。晁盖话说得敞亮,可吴用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故作清高地半推半就了一番,做足准备,挣得几分风月情趣,方才黏黏腻腻地滚上了床,共赴了那巫山云雨。因他二人已亲昵了有些日子,晁盖不再急得没边没样,像刚开始那阵缠他不休,所以倒也浅尝辄止,只来了一二回,各自都得了趣,便去拿提前烧好的热水洗濯了肌体,相拥着睡下了。

“加亮可曾有甚么想要的,只管讲来,为兄都给你弄去!”昏暗的帐中,情潮余韵未消,晁盖亲他的面颊,一张英俊面容亦浸在阴翳里,然而目光却是炯炯,竟是异常认真在意。

吴用素来知晓他的脾性,知道这般又是劝不动了,驴脾气,只能顺着毛捋。便装作思索模样,过了片刻才笑了笑,开口道,“小生听说邻县的梅花一向开得最好,哥哥若有空,便趁着明春冰雪初融的当儿,去拣一株品貌好些的。亲手折了送我,寻个胆瓶插了,倒也十分风雅。”吴用的眸子里雾气未消,却影影绰绰地有星光微闪,看得晁盖心口温热。

“别说是一枝梅花,就是月亮星星,你开一开口,为兄也想辙给你摘去!”就算说句温存情话,亦是这般的声气豪壮,真不愧他托塔天王之名。吴用笑吟吟的,他平素还好,也算有个先生架子,也不甚爱笑。可一见了晁盖,这笑就总是停不下来,“哥哥好大气概,这般厚意自是深感。可小生只想讨一株梅,旁的倒都不必。”

“等来年春,俺就给你折去。”他颔首,少了几分不可摧折的刚强硬气,添了些许柔情,“须得折最好的,才不玷辱了我的加亮。”

“瞧兄长满口里都说些什么?”吴用喟叹一声,柔声嗔道,“什么你的我的,谁是谁的?”“俺是加亮的,总行了罢!”晁盖听他这言语,不禁朗声大笑,展臂一把揽过他,火热胸膛滚烫地烘着他,却是直直盯着,静默了好半晌。两人挨得极近,睫毛都挨蹭到了一处,温馨之余,有些痒酥酥的。

吴用被他那明亮眸子极干净地一照,竟平白无故地生出几分酸涩,却也不知为何,便低声道,“哥哥看我做甚?”“没什么,只是觉着好看……想一直看下去罢了。”他又开怀地笑,搂着亲吻一下,健臂环了他细瘦腰身,半晌,便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吴用看他睡着,又觉着他臂膀沉重,便使劲挣了挣,然而纹丝不动。过了会儿,晁盖呢喃了什么含混梦话,却是搂得更紧了,脸也埋进了他的颈窝,胡茬硬硬地蹭在柔软细腻的皮肤上。真真是严丝合缝!吴用低叹一声,也只得任由他去了。然而嘴角勾一勾,心里却也生出些安然的幸福。

没奈何,贪一晌乐,世情恶,终辜负了好颜色。到头来,翻似烂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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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了几年,不知觉中,眼下仍是寒冬凛凛。

“加亮!当真让俺好找!这好大风雪,恁地杵在这里!”吴用调动着满腹的筹谋机关,好容易才将那宋公明所托之事勾勒出了个大致眉目,正计较拿捏着一个巧处,却是极度耗神之时,晁盖忽地从墙角处拐出来。这下倒好,煞费苦心撷得的妙计都化作泡影,被这滚热的呼唤声撞碎在刺骨寒风中。

吴用不禁蹙眉,面色微冷,心中也十分不快,便并不曾亲热地回应他。晁盖急匆匆地踏雪而来,并未注意他冷淡神色,只是探手握住了他蜷在袖管中的双掌,轻轻碰触便已是冰冷一片。“冻得这样还不赶紧回房焐着,等落下病根子,日后你且悔去吧!”晁盖口中絮絮叨叨说个不住,一边拉了吴用的手腕塞进自己厚实的羊毛袖筒里,一边拽了披风将他紧紧地拢进去,这才稍稍心安了些,“休得拖沓,快随为兄回屋。”

“天王,小生在赏梅。”吴用默默地抽回手,重新揣在自己冰凉的袖管里,手指僵直地嵌入布料。他的声音又轻又淡,从鬓角飞出的发丝在风中摇曳着,黝黑的一抹,只衬得那张脸庞愈发细致白皙。眉睫低垂,欲言又止,浑身都透着一种婉拒的味道。

“我晓得,加亮最喜梅花。”晁盖环顾了四周那迎霜怒放的冷艳寒梅,这些都是他一手栽种的。他目光迷离了一瞬,随即又像是模模糊糊地想开了,便笑着指了墙角的花锄道,“只是那个精巧东西好费事,平日里培上一抔好土,竟比那刺枪耍棒还累人!”他搓搓冻红的手,又露齿一笑,“老惯例,等过几日天色和暖些,寻一枝最好的,插在瓶里摆在厅中,倒也好看得紧。”

“哥哥,梅是好梅,可那瓶却该换一换了。”吴用倏尔开口,与他四目相对,却是眼神炯炯,骤然换了态度。声音也变得清朗铿锵,掷地有声,“盛于美器,配以隽句,才可称绝世之物。若是一味安于瓦罐之中,不见天日精华,又怎能艳冠群芳。”“那…都听你的,愚兄拙笨,又哪里懂得这些……”晁盖听得昏然,却又觉得他这话确有更深之意。

“梁山兴亡盛衰,全在招抚。”吴用只得点破。可话音未落,他便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横亘的粗壮梅枝便被一股大力生生折断。劲风袭面,雪霰飞溅,银光迸炸,他不禁倒退几步,羽扇险些落在泥淖乱雪之中。

他站在飞雪中恍惚了好一阵,才慢慢睁开眼。晁盖大步离开了,背脊笔直而修长,双肩宽大,好似磅礴顽固的山海,在淡薄的日光雪色中拉开长长的倒影。他的披风被吹得扬起来,鼓得像盈满了海风的白帆,凛凛有声。可他只想安守一方旧港,并且从不打算远航。

可吴用不一样。

“相识多载,可叹今日方知其志龃龉。”他默默垂下头,神色落寞,心肠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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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窗牖外星光微弱。吴用疲惫困顿地枯坐于残灯之下,支颐寐息,身形萧索。盈盈灯火如豆,晃得他昏沉异常。颤动的烛影忽明忽灭,正是半梦半醒间,一点甜美的陈年旧影让他微微勾起嘴角,这时,鬓角发丝突然被轻轻一拽,冰凉手指抚上淡淡眉角,惊得他立即睁开了惺忪双眼,恰对上一张戏谑含笑面容。


“一清道长,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他看那自得笑脸,心下生出几分不悦,只因方才好不容易才做得一场缱绻故梦,却是好梦频惊,万事难全。至此一断,怕是再不能续了。他暗叹一声,心思郁闷地脱离梦境,沉着脸面对这残酷清醒的现世。

“学究恕罪,贫道本不愿搅扰,只是家师来信催促得紧,怕是要连夜下山去。念及至此之后,相见不易。因此特来告辞,以全兄弟之情。”公孙胜敛起笑意,恭敬地作了礼,吴用亦起身还礼,“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道长只管安心清修,他日定能再次相会,再续前缘。那恕小生不远送了。”他心中并无涟漪,料到公孙胜已辞别晁盖宋江等人,其余事宜早已安排妥当,不用他费心。他吴用现在只需做足表面功夫,不落人话柄即可,因此也罕有真情。公孙胜看了看他,忽然捻须轻笑,“多感。贫道喜欢学究这句‘再续前缘’。”

吴用微微怔愣,随即带些警惕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镀上寒意,却面不改色,仍是滴水不漏,“还请道长明示。”

“有些事,贫道都瞧在眼里。”公孙胜漫不经心,目光寡淡,却仿佛在品咂着他身上的那不可告人的意绪,“瞒住旁人却是容易,但若是贫道,学究需得再计较。”言毕便挑眉笑了。那吴用平日里最反感别人这样点破,只因这世上鲜少有人能看透他,他也稍使用了些手段去蒙蔽他人——谁都不喜被轻易读懂、任意掌握的滋味。他吴用自打娘胎出来便不是被人掌握的,他是掌握别人的。

只因他二人斤两并不差多少,勉强可算得棋逢对手。这公孙胜能旁敲侧击地噎一噎他,他吴用也十分会应付斡旋,言语来往机锋暗藏,竟都成了常事,便暂压情绪,为使自己不落下风,微微平复了心思,哂笑道,“一清道长,难道不知为人做事需是‘审谛不诳语’。”

“学究竟知晓此言,难道也曾研习过丹鼎之术?”公孙胜泰然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笑讽道,“学究乃是红尘中人,贫道平日只知学究颇好权谋机宜之法,竟不晓得学究对黄老之道亦有所参悟,果真了得。”“比不得道长。”吴用低低回道,却也禁不住嘲一句,“道长闲人一个,平日浪踪萍影,自然有闲暇时光来悟道。可小生寨中事务繁杂,为顾全大局,有时难免身不由己——道长又如何领会这般辛苦。”

公孙胜正是诱他把话说开,现下既已得了上好时机,便终于讲出那肺腑之言,眸光褪去那嘲弄嬉闹之色,变得炙热而恳切了,“学究,眼前事却是好了,可日后呢?那及时雨真值得你去趟这浑水?”他朗声说道,心是好心,话却很不中听,直惹得吴用满腔怒火不好发作,已撂下了脸色,那公孙胜却只当没看见,只一味地喋喋不休,“况且,念得故岁贤契,学究就不感顾这兄弟旧情吗?”

吴用冷冷看他,忽地嗤笑了一声,声音却柔和异常,话中亦暗含讥讽,“老兄在说甚?你我二人方才还探讨黄老之道,什么旧情不旧情的?却是你公孙一清多想了。这梁山上的诸位皆是兄弟,你我亦是故交,至亲至爱,又何苦这般猜度?”“话应挑明说,你喙长三尺,贫道不同学究再打这些个马虎眼。今日只再言一句。吴用,你且听着。”公孙胜没料到他竟如此不领情,不禁面色一变,上前直视着他,声音低沉冰冷。他原是个极散淡宽和的,只因肺腑之言对上故弄玄虚,才有了愠意。

“洗耳恭听。”吴用抱了臂站到一旁,拉开二人的距离,心里颇是不以为然,面上仍是笑意盈盈。

“若他年回不了头,黄土陇前莫怨他人,全是你吴用自作自受!”公孙胜乜斜了眼,言毕,目光又在他身上停留几秒,便摇头大笑,飘忽而去。

吴用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回神之后,公孙胜早已走得没了影。他眼前猛然一黑,忽地栽倒,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仍坐在原处,案上灯花都已落尽。他有些恍惚地走到窗前,去望那轮干瘪昏黄的月亮,它仍悬在天中央,似是静止了般,连一寸也不曾移动。吴用蹙眉,走到廊下去问守夜的喽啰,那喽啰未合眼,却好在年少精神足,仍是神采奕奕,回答说今夜不曾有人来过。

是梦。吴用踱回了屋,有些不安地坐回原处,望着那落尽灯花的灯盏,边沿还腻着浑浊刺鼻的油。他手脚冰凉,心中焦躁难受得仿佛有万千虫蚁一齐啃噬,不知怎的,连半分睡意也无了。

直到天色微白,他亦不曾睡去,只大睁着一双眼。探报火急火燎地往他屋里赶,他也慢悠悠地走出去,两人撞了个照面,探报一看他铁青的脸色和僵硬的表情,被唬得不轻——还以为见了鬼呢。

“可是曾头市急报?”他皱眉,言简意赅地问。那探报神色一变,忙剪拂在地,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哥哥,晁头领身中毒箭,他……”

吴用忙不迭地倒退几步,默默站定,稳住攲斜不堪的身躯。“我去探看天王。”他脸色惨白如雪,声音含混地扔下这一句话,便步履飞快地赶向正房。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宋江正在哭泣,屋里挤满了人。他隔着宋江的身躯远远望向晁盖,晁盖也偏了头望着他,可他们的目光只接触了一刹,晁盖便静静地阖上了眼。他也扭过了头,寻了个理由默然离开了,屋里笼罩着沉闷悲恸的浓云,囫囵的啜泣声堵在嗓眼,沙哑而模糊,如淡淡轻烟散入漆黑长空,那一缕夜风卷得忒是均匀,轻悠悠直上九霄,转瞬无踪。

“晚矣。”吴用经过门边时,公孙胜正倚在旁侧,似是静俟许久一般。他紧盯着吴用,目光滚烫沸热,像是要焚尽他的心肝肺腑。吴用别过脸,却是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他也不拦,只是静静看着,眼底冰冷又炙热。

过了片刻,晁盖终于又缓过一口气,却是回光返照。他恍惚睁开双目,眼前影影绰绰的,光斑迷乱,恰似疏影轻斜;鲜红的血混作泪水滴在地上,开的都是旧年的梅花。最后一刻,他仍执着地拨开憧憧花影,急切而不甘地寻觅着吴用清瘦的身躯,然而,却终究什么都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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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明日便要辞山进京,兴破辽军,吴用才唤小童来帮衬整理。他自己还有许多琐碎事务,脱不开身,因此只坐在一旁批阅文书。

阳光暖暖地从窗间斜照入室,正好照在吴用整齐的鬓角上。却有浅浅银光径自蜿蜒,平淡地掖藏在耳后,柔顺流转,无声地昭示着岁月的流逝。

“军师,您看这梅枝都朽得不成样了,还有这胆瓶,都烂成夜壶了。”这一搬挪整理,立即从四面八方飞出了尘土,金屑般晶莹剔透地浮动在阳光中,缤纷迷离。小童在角落里扒拉出这胆瓶之梅,看它年头已有了,又保存得如此完好无缺,每个细瘦枝桠都纤毫毕现,可想彼时必是枝干秀挺,花朵疏朗的清润模样。

这般精致,想必是受过主人家别样细心爱护的,小童不由惊奇万分,口里也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像只唠叨的小雀儿,“这梅的品格原应是不错的,有个遒劲飒爽的好形状,只可惜在这烟尘埃土里蹉跎得久了,落了灰,又被虫蛀得空了心,因此也不剩什么了。凡是好的,都只留下个影儿。”

吴用听他说的这番话,竟觉得浑身被冷水兜头浇透,他在百忙之中抬起了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红梅瓣落下的最后一刹,他的名姓一闪而过,吴用微微蹙了蹙眉,这才发觉竟有些记不清他的面容了。懵懵之间,只有一个模糊至极的轮廓,逆着光,只隐约看见他肩膀宽大,手掌厚实,笑容藏在嘴角,一双眼在黑暗中温和闪烁。

已化成灰的人,这时候又跳出来做什么乱呢。纵使你不怨我,可我已愧对良心,不愿亦不敢见你。

吴用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觉得眼睛酸涩。他只俯首去看那些个蚂蚁大小的墨字,目光黯淡,口中却颇为温和地笑笑,低声道,“原是这般无用,那就丢了罢。”

星光遽灭,莫道把盏欢乐。他年坟前,无人折梅祭我。好一个天高远,海辽阔。雾深深,花灼灼。却道是——万事终寥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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