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七】陌上行〈六〉


本章较长,私设多,有原创人物登场。血腥注意!

主奔跳,有少量路人女x跳情节以及逗跳暗示。不喜勿入,拒绝人身攻击。

前文:陌上行〈五〉



那自称大奔的汉子痛喝一声,拔步挡在跳跳身前。黑衣敌众避其锋芒,围而不攻,与他对峙起来。跳跳见状,欲起身迎敌,却觉右足疼痛难忍,一时动弹不得,身上也有异样——下腹坠热,穴位闭塞,想是方才吞下的摩尼珠在作怪。


“怎么样,怕了吧?”那大奔吐个门户,掌中铁棒掀起团团旋风,大喝道,“今天遇上我混世魔王,算你们倒霉,识相的就赶快退下!”


敌众默不作声,只将他紧紧逼住。他们腾挪怪异,如飞蚊游于天际,看似混乱无状,却暗蕴玄机,其飘逸流动之间,竟好似一个诡异的阵法。先前绞杀九娘、十娘的银链又多了数条,绞缠搭拽,繁若星雨,往来憧憧,在空中瑟瑟有声。


这怪阵闻所未闻,九娘、十娘以蛊护体,尚且惨死其下,却不知这莽汉能否招架。“小心!”跳跳汗流浃背,却见他不慌不忙,盯住那千条银光,叫声“来得好”,便擎棍迎上。


此人内功深厚,天生神力,不屑于雕琢招式,正是一力降十会,将那笨重的铁棍舞得密不容针。棍势大开大合,横抹斜劈,好似雨夜惊雷,挟风砸来时有万马奔腾、秋风撼地之感。敌众也步步紧逼,双方战意正炽,都不示弱。


月光渐明,照出光华万簇。真气溅及之处,山石俱迸,跳跳看在眼里,只觉心惊。


说来也怪,这阵法虽然诡谲险恶,却抵不得大刀阔斧的凌厉攻势,在神力之下,竟有了败退之意。“看棍!”那大奔粗中有细,早看准阵眼所在,棍风横扫,逼出一个破绽,望着那镇压阵眼之人的膝上一掠,那人便扑得倒了。他照头便是一棍,打得那人脑浆稀烂。见杀阵已破,其余敌众便丢个眼色,摔出几颗烟雾弹脱逃了。


“呸,只会些下作手段!”敌众散入夜色,浓烟消去,大奔依然忿忿,将水火棍往地上狠狠一凿,又听见细碎动静,这才看向身后,大声问道,“喂,你没事吧?”


跳跳一抬眼,正与他四目相对——这汉子不过十七八岁,生得虎背熊腰、膀宽腰圆,一身藏蓝劲装打扮,袒出整个筋肉虬结的左臂,粗大的手腕上攒扣两道金环,看似十分沉重,却与那浆裹金铜的水火棍辉映生威。他不但魁梧,更兼浓眉炯眼,貌相堂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火热光明。


跳跳握着脚踝的伤处,撩开裙摆,欲要查看骨位,却不备他抢步上前,肩上挤过一个毛茸茸、汗腾腾的头颅,“别动,让我看看!”又见跳跳目光戒备,这莽后生方知突兀,以为他是受了惊吓,便挠头道,“姑娘,俺没别的意思,伤到筋骨可就坏了!”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我已看过了,并无大碍。”跳跳面上镇定,但看此人身手不凡,又不明其所图,心中还是忐忑,“这位壮士,我没事。此处恐是贼窝,不宜久留,你不要被我连累,还是快走吧。”


“救人救彻,杀人见血!”那大奔哼了一声,将铁棒往肩上一扛,腾出手来将他托抱而起,使出轻功,脚下踢蹬几下便远离了山崖。在呼啸风声中,他大喊道,“你别怕!俺大奔不是那起黑了心肝的歹人,既然救了你,就绝不会扔下不管!”


二人另寻了地方坐谈,跳跳见摆脱不开,又不能硬拼,便只能随机应变。他故作无意,仿着女子的口吻问他些话儿,只要探他秉性本色,却发觉这确是个古道热肠、直性快情的人。


“我就是看不惯!”一提起刚才之事,那自称大奔的年轻汉子面露不平,眉眼间顿生肃杀。他扯着老大嗓门,声调却冷,“那些脏事、烂事、丑事,不到爷爷跟前也罢,只要进到眼里,我便忍不得,非要杀他个干净不可!”他正说着,却瞥见跳跳正在看他,竟直了舌头,嘴里像堵了块欲化不化的饴糖,吞吐道,“何况……是欺负你这样的姑娘。”


听其言语,跳跳知他是个心胸火热、性情率真的人,便不再生疑。他见这粗汉如此,一时又是感佩,又是好笑,“多感!若非遇见了壮士,我早就没命了。”


“不必客气!”大奔一摆手,将铁棍搭在肩上,看了看黑黢黢、阴森森的山林,又见跳跳严妆喜服,便只当他是遭劫的新妇,遂问道,“护送的傧相都散了,你个姑娘家,腿上还有伤,又怎么走山路呢?不如我送你吧!”跳跳急着赶路,不想再生变化,本要一口回绝,但眼珠一转,暗暗思量,“回酉阳,旱道不如水路快捷,此人又有脚力,我何不借此机会?”他行走不便,体内的摩尼珠又时有异变,不敢再度履水,于是便答应与大奔同行一段路程。


他甫一点头,那汉子便大笑出声,“你放心,有我大奔在,保证安全!”受他感染,跳跳的焦虑淡去不少,刚要嬉笑着回话,又想起现在的身份,便拿着腔调,细声细气地道,“有劳了。”


如此,大奔再无二话,半蹲下身子,为他让出一片平坦壮实的血肉。正是江湖儿女,快意当前,又何谈别嫌之礼?跳跳也无扭捏的必要,利索地爬上那宽阔的脊背,用手环住他的脖颈。大奔只道声“抓紧了”,便撒开健腿,小船似的大脚板浅浅一碾地面,竟轻盈无比、戾飞冲天,有直上云霄之感。


风声灌入耳朵,拍得面颊生疼,两侧陡峭的岩壁与墨绿的树冠都纷纷向后退去。跳跳伏在他的后背,只觉其心跳平稳、步伐雄健,却不显颠簸,正是十分轻松。


二人一路紧行,自不在话下。不过半个时辰,便途径箱子岩马蹄冲,登上高岗,可见漫漫数条水线延至四方天极,月光下万流奔涌、银光攒动,星子欲落未落,壮美而静谧。靠近水滨沟渎,林上挂起一片帐幔似的雾雨,石罅间偶有一二声杜鹃的嘘息,黛色的石滩绊着湿淋淋的缆索,捏堆起一个个峭峻的小尖,好似美人聚起的眉毛。


那大奔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四处望望,清一清嗓子,不知嚷了声什么,余音传出几里。不过须臾,便有赤膊的水手从岩穴里爬出来招呼。那些撑船的水手都是世居的蛮人,听到有客,都抢着揽活。因为穷困闭塞,只要一点散碎银子。


最终,一个年老精干的男人抢到了生意,瞧着这一双威武俊美的男女,他不由得嘴上讨嫌,赶着打趣二人。他们虽在此渡了几十年,却也罕见这般的船客。跳跳只去看水,一概不理,只有青石耳坠子在腮边荡晃,搅得人晕晕的,那大奔热络健谈,倒是乐得应付,爽朗的说笑声震破了朦胧月色。


“满哥哎,走船好晚噻,驮了个么子腿啰?”才解缆上了船,一个年轻的水手便悠悠荡着划子,长篙一横,从边缘生生挤过来,虽是与大奔搭话,一双直眼却盯在跳跳身上,好像两簇火苗在烧,“个妹佗,好嬲塞咧。”


“俺堂客啰,莫逗把喃,看老子叉崽两丁弓!”大奔反应奇快,张嘴就来,一口纯熟的土腔土调砸出老远,惊得水鸟扑棱棱乱撞,惹得远处几条划子上的水手都哈哈大笑。


跳跳听惯了官话,对湘地土语倒不甚通,只能囫囵听个大概,但望着一群笑得嘴歪眼斜的水手,便知都是些混账的野话。他全不在意,却见大奔脸上红得亢奋,眉眼故作凶悍地扬起,已冒出青色胡茬的嘴角却压不下去,神情半恼半喜。


“咻崽!”那水手喃喃骂道,大奔转过身去,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远远冲他一挥,腕上的金环亮得刺眼。“七老,个满哥是条硬腿喃,休撩拨!”其他的水手怕动起手来,都收了看戏的心思,瓮声瓮气地劝说几句。那人又啐了几口,展臂将篙子结实一撑,筏头在碎银光里轻飘飘打个转,便悻悻浮走了。众水手也觉没趣儿,皆作鸟兽散了。


“那臭蛮子,只会说些诨话。”大奔见他若有所思,心虚地咧嘴一笑,“我看不上他猖狂,就顺口一说……你、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跳跳本就似懂非懂,也无意追究,静静看那澄澈空明的水域,只轻声道,“壮士好心解围,我自明白——出门在外,倘若还计较这些,当真好没意思。”“正是!”大奔听他言语,自觉颇为投缘,心中感叹道,“一个弱质女儿家,心胸肚量竟不输男子。若真能娶得这样的娘子,倒也不枉此生!”


跳跳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思索到了酋阳该如何回禀,任务虽已完成,但折了九娘、十娘,以夜寒苏的性子,想必又要发难。大奔坐在对面,只不住地看他。二人各有所思,都有些心猿意马。


这时,撑船的老水手唱起歌来了,旷远的橹歌拍在船舷上,溅起一蓬碎珍珠似的泡沫。船头落一只黑色鱼鹰,正敛着翅膀打瞌睡。古老瑰丽的调子扯得绵长,如雾气浮在水面,柔濡而平静。蓝绿色的萤火翩翩落在肩上,伴着那水滴似的坠子闪闪灭灭。


大奔听得入港,闭眼哼了几声,竟也跟着唱了起来,足比那老水手的歌声响亮数倍。他虽粗鲁,却有一把天生地成的好嗓子,不似那巧媚于人的百灵,倒像是掷地有声的刀斧,若赶上月圆之夜的斗歌赛,想必也能夺个头筹。歌声飘至无尽的万山之间,余音缈缈,跳跳侧耳听着,只觉旋律悠扬,声气健朗,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你看天上那朵云,又像落雨又像晴。你看河边那个妹,又想恋郎又怕人。杉木扎排哟,梓木掉,哥哥请妹来掌艄。只要俩人情意好哇,哪怕风大浪又高——”


划子一路顺流,行至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水势急了许多,河口密密麻麻地耸立着黝黑尖锐的石岨,受了激流的常年冲磨,望之俨然,棱角锋利,中间漏出无数的空空的孔洞,风声倒灌其中,发出宛如嚎哭的恐怖声响。


“坐稳了!”跳跳扣住扶板,大奔直起身子,紧紧护住他,高声道,“阿公,搞得成啰?俺心里得点底岸咧!”“安心噻!俺法手喃。”那老船公姿态从容,背影坚定,如同操盘谨慎的大将。他扎紧裤带,舒展臂膊,有惊无险地从尖刀般的石丛中通过,好似一片薄叶坠于火上,微风吹过,却青翠如旧。


跳跳看得面上生汗,心道,“走尽天下路,难过辰溪渡,此险果然名不虚传。”幸亏有这老水手,他们才能全身而退。待转过几个险要的滩头,划子行得慢了,河面渐渐开阔起来,水流平缓,眼前别有一番景象。


此时,天边已泛起橘黄的明光,一轮椭圆的红日跳出山脊,喷薄而出,朦胧的流岚变作五色,霞光抖开一片柔软的风。空中渗着丝丝潮润的凉气,两岸茂密的春叶都欣喜地颤抖着,好似无数朵快乐的旗。水天一色,晨雾漫漶,眼前之物皆似蜃景。


第一缕阳光破开混沌的夜,照在大奔手腕上的金环,那抹金色太过刺目,竟让人眼眶微烫。


“壮士,就送到这里吧。”上岸之后,跳跳欲要拱手行礼,却想到自己女扮男装,便只挑眉一笑,从髻间拔下支钗儿,递到大奔眼前,“大恩不言谢,壮士若不弃嫌,就将这钗子做个验见的物什,以待来日相认。”


那钗儿缀满珍珠,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大奔对银钱毫无兴趣,更不是携恩图报之辈,但望着那双狡黠的明眸,心下却颇有不舍,便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踌躇道,“来日……那、那我就收下了!你……”再抬头时,却只听林间风过,伊人早已不见踪影。他站在原地,如梦似幻,好似痴过一遭,只有余温未散的珠钗暖在掌心。


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整,伤处已略有好转,腹中摩尼珠尚无异动。良机难得,跳跳顾不得细细将养,打一声呼哨,招来送信的红雀飞书一封,又脱下裙钗丢入山谷,用涧水净面,草草涂了些金疮药,便匆忙赶路去了。他于层叠的绿意中飞掠如鹰,惊起一片山鸟,在渐渐和暖的天光下化作一道烟雾般的青影。


他脚下风快,聚真气于双腿之上,沿着洞河一路疾行。两年前,他还是二堂的马前小卒,曾奉命剿杀魔教异己余部,随军到此一带,因此熟识道路。不过半天功夫,便翻山越岭,到了乾州地面。


乾州四通八达,商埠繁荣,驿道交纵,自古便是湘西人流密集之地。时值春燥,气候潮热,街上行客摩肩接踵,几乎无处落脚。跳跳看了看日头,见晌午已过,热气将要逼上来了,便就近寻了酒肆歇下,叫一碗败火的凉茶慢慢喝着。


这酒肆紧挨码头,多是些青壮的水手吃酒耍乐,跳跳不想生事,只坐在角落里兀自调息。正是阖目静坐之时,颈后却绕上了一匝柔腻的水蛇。


跳跳汗毛一竖,遏下出拳的本能,侧头看去,却是一抹幽幽噙笑的红唇。他嗅到一点廉价的脂粉香气,又见那娘们儿露着细伶伶的白胳膊,腰上缠着红绸巾,衣着艳丽轻薄,便知是游荡码头的土娼。


“这位小爷,怎生一人坐着,不孤恓么?”这妇人因年纪轻,还有几分人才,操一口蹩脚的官话,鬓角稀稀拉拉插了一溜儿野花,眉毛扯得又细又长,厚重的铅粉却遮不住蜡黄脸色。她嘟着圆滚滚的朱唇,整个人合身扑在他肩上,不住地飞着眼风,声音轻而媚,“爷是哪儿来的客?奴瞧着脸生,约莫不是跑船汉吧?”


湘女泼野,娼妓更甚。跳跳瞥她一眼,心下见怪不怪。魔教兵士众多,四大堂下都有营妓,其中多是被掳劫的良家妇人,更有豢养的乐伎舞女,用于教内应酬时作陪取乐。他虽然反感,但为了合群只能合污,因此也不陌生。再后来成了黑心虎的人,在教中虽免于此事,但出外办差,多涉腌臜之所,为着东家的好面皮,也免不得虚与委蛇、笑纳美意。


为了复仇,他早已收起了同情,自绝了廉耻。看着竭力迤逗的女子,跳跳吞下一口无味的凉茶,腔中只有麻木,漫不经心地调笑道,“那依你看,我是什么人?”“哎呀,奴不敢乱说。”那妇人察言观色,见他态度冷淡,只谄笑道,“这样俊俏的爷,奴也是头次见呢。看气度,倒像是大姓的公子!”


她娇声甜腻,嗓音响亮,引来一片哄笑,勾得周围人都往这边看。跳跳极不耐烦,更怕招惹事端,正要甩开她一走了之,一阵腐烂的臭气却扑面而来。他转头看去,却见那妇人的颈上生了无数暗红肿块,虽盖了白粉,但仍然明显,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涨大,紫黯可怖。


跳跳虽不通医理,但这几年脏臭之事见得多了,倒也略知一二,认出了这是疬子颈。他生性好洁,如何受得了这个,不禁闪身一躲。那土娼猛地扑了个空,登时坐倒在地。待她哎呦叫开,跳跳才回过神,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人拉了起来。


“闹病了还接客,怎么不去看郎中?”跳跳蹙眉,本不想多事,但那双清泠泠的凤眼却让他想起了阿馥,便道,“本是小病,一帖药下去便好了。难道你有钱裁衣服,却没钱看病?”


“好大火气的爷,说说话便急了。”那妇人跌了一跤,又被他抢白一通,却也不敢发作,只低头绞着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小声嘟囔,“镇上得病的人多了,偏奴今个儿晦气……我们的命在天上,又不在自己手上,何苦再费事?倒不如早点死了干净。”听见这话,跳跳停下脚步,从腰封里掏出几锭大银,往她怀里一掷,扬长而去,“老天爷忙得很,没空管你的闲事——父母既给了这条命,就该攥住了。”


时值春瘟,乾州又是交通重镇,因此难免有疫患。跳跳往城南走去,码头的繁华气象渐渐消退,剥落出古城衰败的真容。过眼多是穷病之人,触目肮脏油腻。太阳的热气蒸着地面,浅绿的污水塘中升起淡淡的白烟。凑近一看,才知竟是飞舞孳生的蚊蝇。


他加快脚步,再行过几个里弄,却见街上虫鼠四窜,一片残病萧条之态。无论男女老幼,都是面如黄纸,眼下青晕浓重,肩脖以上鼓得锃亮,透出一股股清稀的脓水。更有重病者倒地不起,油脸脏身,身上恶臭阵阵,好似从尸堆中爬出的小鬼。行客掩鼻而过,更无人照管,俨然已成了活地狱。


跳跳吞了颗清热解毒丹,又用手帕捂住口鼻,正要离开,却见前方人头攒动,挡了去路。“这地方好蹊跷!”这里人多眼杂,跳跳不便运功,只能慢慢前进。他被人流拥到了中央,再一转头,便看到人群之内的光景。


被簇拥当中的,却是一躺一立两个男人。躺着的是个呻吟不止的中年男子,站立的则作道士打扮。看情状,那道士应是个游方医生,正在给那中年男子看诊。


跳跳无意一瞥,却被吸引了目光。那道士头戴纯阳巾,身穿短葛袍,腰系杂色丝绦,脚蹬多耳麻鞋,手持一把松风神农锄,腕上一对古藤阴阳环。蓬头垢面,模样古怪,身长不过五尺,嘴上留一抹微黄的小髭须。然而细看之下,却是鹤发童颜,目瞬如电。


跳跳很是好奇,定睛看去,见他满头华发,脸上却不见一丝皱纹瘢痕,唇红如童子,目清似秋水,一时竟看不出年岁几何。跳跳心中纳罕,只站在远处,看他将拂尘别在腰带上,再为那男人把脉、观舌相,不避脏污地为患处涂药,又从袖中取出艾绒烧燃了,细细敷在几处大穴上,预备为病人施针。


“来个人搭把手!”那道士忙得头也不抬,声音却极是苍老。围观的人面面相觑,都嫌那病者气味脏臭,不肯上前。跳跳深觉这道士有些来历,正思忖着,却不想他猛一抬头,目光精亮,在拥挤的人群中分毫不差,恰与他四目相对。跳跳一怔,却见他咧嘴笑了,还俏皮地挤了挤眼睛,“劳驾了,穿青的小兄弟。”


鬼使神差的,跳跳走了上前。道士一点头,示意他按住病人手脚,嘱咐道,“不要让他乱动。一旦作用病灶,会有一柱香的时间疼痛难忍。若乱了针位,那就前功尽弃了。”看他神情肃穆,跳跳应了一声。那道士便取下艾熏,运针如飞,口中念念有词。见他摇头晃脑甚是投入,跳跳侧耳聆听,虽然含混不清,但大抵知道是安抚病患的行针咒。


只见金针翻覆,飞经走气,退方进圆,好似凤凰振翅、青龙摆尾。行针之时,掌若攒星,肌肤透出了碧荧荧的光色。跳跳离得近,见那真气芒寒色正,绵密柔和,好似春风化雨一般,正是世所罕见的回春妙手,不由大惊,掌心滋出一片热汗,心道,“此人手段高明,这针法难道是……太乙神针?”


经脉者决死生也,处百病,调虚实,因此不可不通。那太乙神针虽然近乎失传,但跳跳却是见过的。五岁时他曾患喉鸣,起病极快,多亏神医逗威竭力救治,施以此针,最终才保下一命。但因痰热壅喉,侵及声门,喘咳多了,从此便有些声嘶。而倒嗓时他才入魔教,不忌烟酒,又才升了二堂的传音侍者,整日都要大声讲话。他幼时患病,喉咽处本就不足,如此便彻底坏了嗓子。


在他思索之时,那道士突然开口,沉声道,“遭罪的时候来了,你可要按住他!”话音刚落,那汉子便骤然挣扎起来,四肢肌肉痉挛不止,嘶叫嚎啕,涕泪横流,正是无比疼痛之状。


跳跳连忙用力,死死钳住他的手脚。那道士沉着如旧,紧提慢按,丝毫不乱,一双手上下翻飞,宛如水鸟翔集。待熬过一柱香的功夫,那病人安静下来,意识也还清醒,跳跳转头去看,见脸色果然好转许多。


“只是毒邪壅塞,气血不通,并无大碍。”那道士不疾不徐地收起金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好的药方,道,“这瘟不烈,按方子煎药,都是三天根治。”众人听了,都一哄而上,跳跳忙往旁边闪去,却见那矮道士就要被踩成肉酱。谁知他嘻嘻发笑,提膝一跃,身形竟灵动非常、飘逸似燕,转眼间就落在了吊脚楼的飞檐上。他居高临下,举着那药方挥了挥,朗声道,“父老乡亲,我要的诊金,诸位可备下了?”


“活神仙,您别急,就来、就来!”一个汉子陪着笑回道,不多时,有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捧着一钵清水,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见状,众人给他让出一片空地,他将水钵高举过头,那道士便轻盈落地,一手夺钵,一手扔下药方,动作剧烈却滴水不洒,大笑着飘然而去。


众人哄抢,跳跳则满心疑窦,转脸看见那小乞儿,问道,“小孩,那钵里装的是什么?”“就、就是后街那口井的水。”那小乞儿被他一堵,磕巴道,“那是我们乾州最大的义井,人人都吃它的水,没什么稀奇的……”


“那他要这个做什么,他又是什么人?”跳跳连珠箭似地问,却见对方摇头如拨浪鼓,“我、我也不知道,听我爷爷说,只要有大灾小病,活神仙都会显灵保佑。只要孝敬一碗井水,他就能救命……”


跳跳思考片刻,去那井查看了一番,确实一无所获。他看看天色,不再耽搁,继续赶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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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近中天,星河耿耿,在酉阳城十里以外的梦花台,前来接应跳跳的人已等候多时了。


梦花台建于山间低洼处,原是直属赤棠夫人的密枢机关,专于谍探,如今也兼具招待宾客、接风洗尘之用。其台高五丈,广植樱树,树上挂着无数的雪花灯,皎洁明亮,景色颇为可观。跳跳抬头望去,只见双阙排云,列峙峥嵘,夜樱如火,红垂野岸,二者两相辉映,当真是美若幻梦。


“任事沉重,护法使者辛苦了。”夜寒苏身着劲装,热络招呼。抵达之前,二人早已通过书信,跳跳也说明了九娘十娘之死。因此夜寒苏神情平静,对此绝口不提,只依礼将他迎入正堂,吩咐下人伺候更衣、预备茶饭。


见她面上一派宁和,跳跳知她爱重部下,城府颇深,虽然不露机彀,却暗藏心思。到了席上,他推说差事未毕,不敢饮酒,只拣了些冷荤炒菜来吃。夜寒苏亲自布让,点头称是,这顿饭也算吃得安生。


跳跳才吃饱了,正呷着菌汤,猛听见外间钗环碰动、脚步丛杂。那夜寒苏脸色一变,却阻拦不及,来人已然施施漫漫、亭亭款款地到了门口。跳跳放下玉盅,只远看了一眼,呼吸便不禁粗重了几分。


侍婢们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位妙龄女子,只见她生得瓜子脸儿窈窕身材,目光似醉,弱骨丰肌,娇喘微微,腰如软柳,头顶珠冠蹀躞,身着翠云金缕,芙蓉面上红晕不散,桃花眼底柔情长存,竟是不世出的妩媚风流。男子见了,都恨不能一辈子酥在她身上。


“多有怠慢,二娘给护法使者赔不是了。”到了跟前,那自称二娘的女子敛袂而拜,又掩唇笑道,“我身为东道,竟迟迎了贵客,有负夫人所嘱,真是该打!”


跳跳忙平复呼吸——来者正是梦花台台主、十二云鬟的副首,二娘昼永梦。她虽居于夜寒苏之下,却是十二云鬟的脩立者、烟楼的大执盖,资序最深,手眼通天,徒从甚多。因此,在赤棠夫人座下的诸多弟子中,她竟比大钗头还有些脸面。据传,早年为探听消息、暗结党羽,她曾干过暗娼营生,所以江湖名声不好,不能与靠武功扬名的夜寒苏相提并论。


“我来迟了,先自罚一杯。”那昼永梦不容分说,径自入席落座,高挽翠袖,绵囊手轻执银锺,露出三个金马镫戒指儿,揎舞起来叮当作响。她虽是笑语嫣然,豪饮爽快,眼底却一片冰冷,“贵客莫嫌我鄙俗,二娘没甚本事,只懂些娱遣耍乐的勾当,口齿又拙,上不得台面。薄酒三杯,权给贵客赔个不是。”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对于这不速之客,跳跳开罪不起,他眼珠一转,笑道,“台主公务劳冗,抽空前来已是不易。美意在下心领,只是这酒……”“二娘子。”那夜寒苏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护法使者有差在身,滴酒不沾,这是规矩。”


“瞒隐主人,私自宴客,这也是你的规矩?”昼永梦摇头轻笑,叹息道,“我竟不知。”跳跳万没料到,夜寒苏竟是背着昼永梦招待自己的,但他心思一活,觉得这二人之间蹊跷甚多,便留心观察、不再发言。


“你我是姐妹,家务事便改日再谈吧,不要让客人轻看,给夫人丢脸。”夜寒苏面色不善,对方却依然平平端着酒锺,八风不动地笑道,“钗头在乎规矩,在乎脸面,可这些我都没兴趣——我只在乎我亲手斟的酒,这样好的女儿红,绝不能浪费了。”


见她是有意为难,跳跳思量一二,还是决定暂且退让,便应道,“那在下……”“护法使者不能饮酒。”夜寒苏却打断了他,望向昼永梦道,“二娘子的酒,我来喝。”


“好啊,大钗头来喝我的酒,倒也不算丢丑。”昼永梦轻轻巧巧地看了跳跳一眼,虽有不甘,却没再坚持,柔声道,“只是,贵客须饮三杯,钗头要替他,就远不止这个数了。”她望着夜寒苏,笑得满面春风,俏生生伸出一根玉指,“不多不少,正好一瓮。我的规矩,你可服么?”


“二娘子的规矩大,不服不行。”夜寒苏沉声静气,绿眼熠熠闪烁,“好,我喝。”昼永梦与她四目相对,端的是似醉似痴,欲语还慵。跳跳怕担干系,本想替夜寒苏搪塞一下,谁成想不待她吩咐,侍婢便已拾掇出了一片空地,酒姬鱼贯而入,生生排出十几个霽盐大海碗来,皆是缸盆大小,那精致的饭床竟摆铺不开,只能先由人捧着。


夜寒苏面不改色,二话不说,取碗便饮。她痛醉鲸吞,自有一套不要命的喝法,把烈酒当清水,只是一碗碗地往嘴里倒。她速度奇快,不过片时,竟全都喝干了。跳跳也算有酒量的,但看在眼里,却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待饮下最后一碗,夜寒苏把碗一扔,捂着胸口勉强站直。不见酡颜,却露出一张雪白失色的脸,碧绿的瞳仁放着冷幽幽的光。她虽喝得痛快,但显已支撑不住,俯身干呕了几声,幸而捂住了嘴,这才没当众吐出秽物,甚至险些跪倒在地。奴婢们都团团看着,还有跳跳这个外人在场,情状可谓十分不雅。


见夜寒苏出丑,那昼永梦妙目圆瞪,菱唇微颤,毫无快意,一张粉红的面容都透出了青黑。“护法使者,你自去取摩尼珠吧,孩儿们都会好生伺候。”夜寒苏摇摇欲坠,扶案而立,强撑着冲跳跳一拱手,“我失陪了。”“在下明白,星使好好休息。”跳跳看够了好戏,便识趣地告辞,随着侍女走出正堂。


那净水摩尼珠虽然不受情热,但在特有的仪器引导下也能引出,跳跳顺利吐出珠子,用香茶漱了口,浑身都仔细涂了伤药,便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一处精致的行馆。进入寝房,他屏退左右,调息了半个时辰,渐渐有了困意。


他起身出门,打着哈欠,欲要找个地方小解,却不料拐入了一方玉石砌成的秘殿琼苑。在树丛解了内急,正要回房休息,却依稀听到争吵的声音。他连忙往阴影里一躲,只露出一双眼睛。


争执之人正是那昼、夜二钗,她们身边未带随从,声音时高时低,看情形正是冲突激烈。二人相对,夜寒苏尚且行止稳重,那昼永梦却已怒形于色、堪称失态,嘴里都是市井泼妇的言语。跳跳看那夜寒苏吃瘪,幸灾乐祸起来,暗自憋笑,“好个千伶百俐的夜寒苏,当初那样戏我,却不想你也有今天。”


谁知,那夜寒苏面无表情,猛一抬手,响亮的掌掴声在静庭中异常清晰。见此情景,暗处的跳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听闻二娘比钗头年长,对她更有荐拔之恩、长姊之情,虽然因武功平平居于其下,却是主动让贤。他以为二人就要动手,谁料那昼永梦却瞬间安静下来,似乎是懵了,又似乎是醒了,珠彩流丽的霞绡在风中冻成了冰山玉树。


“孟二,疯病又犯了?”夜寒苏开口,冷得几乎带了冰碴,“再胡闹,就是你自己皮肉受苦。”“好妹子,别使性傍气的,我不怕这个。”那昼永梦捂了脸,她受此大辱,竟仍是若无其事、不痛不痒的模样,似乎还微有笑意,“这身皮厚着呢,刀枪都割不烂,你一个巴掌又算什么?仔细打痛了手,到时拿剑不方便。”


“姐姐,我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婊子,凡是冤死的姘头,都要去报仇的。”夜寒苏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把将昼永梦搡到墙根,“偏不巧,今番你撞上了我——我比不得你多情,除了夫人,没人能让我卖命。”


在钗环相击的清音中,她倒持情剑,握着剑鞘,蓦地向对方腿间捅去,只听一声呻吟,跳跳借着月色一看,虽有罗裙遮掩,那修长的剑柄竟已没入大半。昼永梦负痛含羞,银牙半咬,声都变了,“小冤家,你是真要我死么?”


夜寒苏将她堵住,俯下身去,庭中便隐约响起了唇齿交融的水声。看到这里,跳跳已窥破秘辛,于是不再淹留,只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了。“久闻赤棠夫人治下有方,烟楼防意如城,谁知竟也有这样的丑事。”他暗自思量,虽不明二人因何争执,但仍不免冷笑,“真是龌龊……可知天下之事不外如此,如蝇逐臭,谁能免俗!”


第二天清早,跳跳辞过夜寒苏,将取出的摩尼宝珠放在特制的锦囊中,便望黄石寨六奇阁出发了。他骑着梦花台的汗血宝马,十分神速,中午便至黄石寨地面。


这一路盘坡转径,揽葛攀藤,行到一处稍平的地域,跳跳才得以纵目远眺。只见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飞挂,云雾滚滚。远处猿啼虎啸,碧色堆烟,前朝砌垒的石梯野花丛生、苔痕斑驳,落脚十分湿滑。


他脚下不停,初时还健步如飞,但走了许久,腰腿都酸痛起来,却也没望见六奇阁的影子。这山路长得出奇,幽深细窄,竟好似没有尽头。


山中天黑得早,树丛又密,跳跳埋头走了一会儿,再抬眼时,却已看不到日光。他跃到树梢,却见天光晦暗,茅荆横路,萤火飞入腐草,蛇鳞附上古木,林海茫茫无垠,在极远处似有星点灯烛,明灭飘忽,却总也看不明晰。他在道右的松树上做了标记,又迎着那光亮走了半个时辰,却再度转了回来,他匆匆一瞥,那刻痕仿若一抹哂笑。


“难道是鬼打墙?”跳跳累得腿软,却觉得事出非常,并非这样简单。他坐地调息片刻,忽听风声一紧,百步开外,有锐物破空而来,忙往侧里一闪,却见六七枚雪亮剔透的薄刃叠在一处,正正插在他方才休憩之地,上头都喂了毒,将泥间草木都焚燃而尽。


有人要取他性命,跳跳却不慌乱,拔剑出鞘,朗声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躲躲藏藏,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远处传来一声呼哨,内蕴真气,语气十分倨傲,“瞿某之名,虽没你主子响亮,却也不夹生吧?”


“白屿先生?”跳跳闻言,不禁大惊。原来这瞿姓之人正是青蚨帮的二当家白屿先生。他本是逗威的师弟,平日树敌甚多,虽在魔教围剿中侥幸逃脱,却被蝴蝶镖损伤视力,双目失明,旧部又已死绝,他投奔师兄以求庇佑也在情理之中。


相传此人素有急智,用毒之术堪称神鬼莫测、天下无对。虽出自杏轩老人门下,却只能屈居末流。毕竟他的师兄是名满天下的神医逗威,师姐为秋觐谷谷主的嫡妻云娥,与大兄姊相比,瞿白屿出身寒微,拳脚功夫不过二流,继承雨花剑的好事自然轮不到他。后来又屡次犯禁,终因私炼药人被逐出师门。


白屿先生之所以扬名江湖,全凭一身的用毒绝学,弱冠之年便力挫苗蛊,破解奇毒“桃花笑杀散”。离开六奇阁后,他与湘匪钱芳结识,二人结为义兄弟,最终将青蚨帮的大旗拉扯了起来。


由于瞿白屿的行医之道与逗威相悖,因此兄弟不睦,江湖人尽皆知。先前围剿让他走脱,却不想今日竟在这里撞见,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跳跳不想多惹事端,又抵挡几次,并未冒昧进攻,“晚辈不敢唐突,还望先生现身赐教。”“小子,凭你也配?”瞿白屿的声音遥遥传来,其中还夹杂着清脆的铃声,“你就喂了我的毒虫吧!”只听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无数的蛇蝎虱蛭井喷而出,源源不断地拧扭上前,几无落脚之处,令人头皮发麻。


如此攻势,跳跳不禁蹙眉,他从五脏中运起真气,淬成火势,掸到那虫群之中,很快便灼烧起来,空中泛起焦臭。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又何足挂齿!”跳跳冷笑一声,只拿话激他,诱他现身,“先生盛名在外,既被尊为一代毒宗,在小辈面前,也该拿出宗师的气魄来。我素日深敬阁下,谁料今日一见,却这样畏缩胆小、藏头露尾,种种作为竟皆是懦夫行径!”


他话音未落,林中便冲出一道白影,月光照去,竟是个形容倩秀的雪衣少女。那少女手持长刀,面无表情,动作流丽,径直往他身上要害招呼。跳跳挺剑格开,只听擦地一声轻响,那洁白如玉的刀刃已被剑锋削断,碎片寒光凛凛,还浮缠着水青的光芒,势头极烈,扑簌簌直插下来。跳跳本以为得了空余,谁料那女子脚步不停,任凭霜刃旋入皮肉,瞬间削去半个耳朵,血淋淋地糊满鬓腮,却是眼也不眨,刀风依然。


跳跳始料未及,好在这少女只是蛮勇过人,实力却是薄弱。他轻轻避开,使个巧劲,便一剑刺透了她的右肩。谁知再一转身,却见那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了些许残血,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竟让他大吃一惊。


“方才却不是这张脸!”这次的面容胡须浓重,轮廓粗疏,俨然是个男子。跳跳汗毛倒竖,挺剑便刺,那人脸却转圜自如,时隐时现。他看在眼中,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招法,难道是易容术?”却见那面容变幻飞快,诡谲莫测,鬼入电出,几乎到了眨眼便改的地步,一张张人脸表情各异,俱是双目乌青、肤色惨白,犹如死殍,在黑夜中迭如幻魅,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他强定心神,思忖道,“不,易容乃江湖禁术,失传已久,据说常人难以修习,只有功法精妙、内息密巧的高手才能驾驭。瞿白屿武艺平平,与我交手尚在下风,绝无变化自如的境界。”


他略一转神,却见周遭又换了景色。迷雾如纱,月光斑驳,似有人影憧憧,他定睛看去,却是一对身姿峭隽的中年男女。那男子遍体疮血,神情痛苦,当胸插着三枝短箭,手上脸上满是紫红疡溃,像是烈毒发作,观之甚是惨烈;那妇人鬓发蓬乱,却不掩容色清丽、神采沉毅,只是双臂齐根而断,残骨支棱,胸腹下污血如河,几乎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


“爹,娘……”跳跳如遭霹雳,一时连声儿也发不出了,只觉痛入骨髓,肝胆俱碎,嘴边已尝到一点微凉的咸涩。他脑中空白一片,手抖得握不住剑,一如七岁灭门时的震悚无助,天地死去的寂静将他拽入泥涂。


正在他惶然之际,后心忽遭重击,他无知无觉,身子向前一纵,登时喷出一口鲜血来。这剧痛让他清醒了不少,双亲的形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残破的人脸。那人的下半张脸血肉模糊,鼻唇皆被凿得稀烂,露出黑洞洞的鼻腔与嶙峋齿骨,连人形也无了,只有一双眉眼浓重明亮,胎记醒目——是那青蚨死士霍倾阳。


跳跳头晕目眩,真气上涌,晴明穴处痛若锤打,面对这诸多幻象,一时竟神思错乱起来。他运剑如飞,四下乱刺,嘶声道,“老毒物!你究竟是人是鬼?”又见那人脸全不畏刀剑,只一步步逼近,不禁汗如雨下,且行且退,却一脚踏空,直往那不知名的万丈深渊坠去。


“你最怕什么,我就是什么。”夜幕冥冥中,那人脸狰狞含笑,血口淋漓,极是可怖,“冤有头债有主。小子,纳命来吧!”


眨眼间,一条银蟒钻地而来,白光闪过,便已死死缚住他手脚。那活物吐着殷红的信子,冰冷刺骨,喷出阵阵腥臭,攀在颈项一寸一寸地绞紧,不过须臾,便已深深勒入皮肉之中。跳跳越挣越紧,眼看气息渐弱,就要毙命于此。


“贤弟且慢,手下留人!”只听哐啷一声脆响,明光迸溅,跳跳睁眼一看,却见飞来两个晶莹透亮的圆箍。那箍子乃是天然法器,腾挪好似活物一般,不偏不倚,正套在那蟒的七寸。不顾大蛇翻转扭动,骤然收紧,勒入白得发蓝的细密鳞片中。


银蟒痛得打起摆子,唇纹中渗出蓝血,身上劲力也弱了。跳跳从那蛇牢中跌下,捂着喉咙干咳一会儿,忽悠转醒时,却不见那大蟒,地上横着一柄雪白的玉拂尘,上面套了两个灰扑扑的藤木圆环。


这时,道袍卷起尘土,耳畔响起中气十足的笑语,“长川,你闹也闹够了,还不肯露真容么?”跳跳恍惚抬头,竟看见了那日乾州城中的“活神仙”,又听他对直呼瞿白屿的表字,便知他是杏轩老人的大弟子、雨花剑剑主逗威。


逗威字以绥,道号饮光真人,乃黄石寨六奇阁主人兼第四剑传人。他为人古怪诙谐,与天狼门门主狼歌、秋觐谷谷主油葫芦交好。据传他曾受白猫、跳显之托,制配出天下奇毒,欲要借此根除黑心虎。但此毒遇上天魔乱舞神功心法,反转为血魔疯癫之毒,虽重创黑心虎,却为神兽更添危机。他为表忏悔,终生未婚,尽心投身医道,只在行医时抱养了一个孤儿,留在身边,视作徒儿教养。


那瞿白屿见状,大袖一挥,终于不情不愿地现了原形。跳跳只觉眼前一花,扑通跪倒在地,头晕半晌,再抬头时眼前已换了天地,方知自己刚才中了毒气,那毒无色无味,侵入五脏,只让人身陷幻境、浑然不觉。


清醒之后,只见一位散发老者站在高岩之上,通体皓然,双眼已瞽,手执白马尾拂尘,一领皂布袍好似招风灵幡。他神色孤傲,身量枯高,嵯峨如老松一般,足有八尺上下。虽是五官清俊,却已然华发及肩、满面皴皱,只余些残光暮景罢了。又与他精神矍铄的师兄相对而立,便愈显老迈,颇有死气缠身之感。


这瞿白屿双眉紧蹙,脸色发青,干瘪的眼皮微微抽搐,显然是强忍怒火,沉声道,“逗以绥,你真要阻我?”


逗威瞥他一眼,将阴阳环套回腕上,“长川,我犯不上与你论口,是你太过火了——玄坛净地,避忌血光,岂容你逞凶杀生!”在六奇阁地面上,瞿白屿私下狠手,伤人性命,着实不妥。逗威虽然心有不满,却深知他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不便多加责备,只道,“今天你我不论宾主,只看往日同门之谊,贤弟便给为兄个面子,放这小郎一马吧。”


“同门兄弟?神医真是说笑了,我瞿某人可高攀不起!”这话无情无礼,逗威也动了气,揭短道,“既然高攀不起,昨天又是谁偷吃了我的竹鸡?”


瞿白屿闻言,老脸一红,顿失底气,“那…那是小狗儿要吃,他再三央告,实在烦人,做师叔的总不能看他饿肚子。”“哈!我的逗儿如何认了你做师叔?”见他入彀,逗威得胜而归,嬉皮笑脸道,“你总不能白占小辈的便宜!长川,还说什么不敢高攀吗?”


被一只竹鸡击溃,瞿白屿恼羞成怒。然而寄人篱下,不便对主人发作,只得转移火气,向跳跳所在的方位猛一振袖,袖筒中飞出三枚红铁梭镖,照着跳跳的面门直刺过去。


纵然是跳跳伶俐,逗威艺绝,却也不及抵挡。眼看镖子已近在微毫,就要刺瞎跳跳的双目,逗威一咬舌尖,丹田热起,疾运真气,聚毕生功力于唇颚之间,噗噗吐出两口血水,这才险险破开镖风。那毒镖再无气力,如两朵赤星流殒在地,触及之处,紫烟直升,草木尽枯。


这一手着实阴狠至极,逗威就算早有预感,也不免一惊。他这师弟性情迂傲,天资聪颖,却终至失路,到底心病难除,常有觖怅,旁人言语略有伤犯,便会暗中记恨、伺机报复。逗威对其又怜又恨,又怕他再做出些危险行径,只得好言抚慰,“长川,有话好说,不要动蛮,怎么又任性起来!”


“逗以绥,收收你的大慈悲,这小子可是魔教中人。”一击未中,瞿白屿不禁青筋爆起,寒声道,“魔道居心叵测,灭人徒旅,杀吾兄弟,与青蚨帮自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恶徒坏事做尽,就算我不杀,你们七剑也断不能容。倒不如速速了结他,告慰钱兄之灵!”


“这老毒物,说话好不害臊。”跳跳喘息才定,冷汗未褪,心下暗骂道,“青蚨帮见钱眼开,行薄器小,毫无道义可言。先奔雷剑主便死于蒲榜之上,如今他竟还敢提起七剑传人,实在无耻。”


逗威却并无愤懑,也不怒不恼,只哼笑道,“天道恶杀好生,无所不养,魔教走卒亦然,怎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杀了?”见瞿白屿面有不服,他频频摇头,“这郎君是客,又是诚心求医,你我兄弟非但不救人,反倒要害人性命。若教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必然要被气活过来,先各赏五十个嘴巴,待打成猪头模样,再罚去后山挖地龙,赶到洞里喂大鸟。”他又看了一眼跳跳,咳嗽几声,“再说,你又怎么咬定他就是魔教了?这样清秀的小郎,脸上白生生的,又没刻着大字。”


瞿白屿听闻“地龙”、“大鸟”、“洞里”云云,竟吓得脸色一白,再开口时,便不那么咄咄逼人,“此人从东南方来,又有这等功夫,肯定是梦花台的细作。”


他翕动鼻翼,仿佛在嗅闻着什么,笃定道,“瞿某虽瞎了眼睛,但根行还在。他衣上熏的是金磾香,嘴里漱的是石椒茶,袖底还压了麝团,虽然奢侈,但气味已散去大半,算算远近路程,只能是梦花台的手笔。近年来,魔教与桓氏异动频频,几日前桓杜又遣使黑虎崖,似有与黑心虎重修旧好之意。烟楼又不养男子,习武者皆为女郎,这小子是何身份,自不难猜。”


逗威摇了摇头,“烟楼虽无男子,但赤棠夫人统龙树一宗,麾下健儿无数,找出个使者也并非难事。这使者远道而来,到梦花台歇脚休整,倒也在情理之中。”跳跳乖觉,知这是为自己开脱,赶忙拱手道,“神医明鉴!在下奉命而来,身上还带有龙亢令牌,不敢怀有他想。前来拜谒贵观,实为我家夫人求药救命。方才对白屿先生多有得罪,只因重任在身,不敢有误。在下这便给先生赔罪。”


逗威点了点头,“你要求什么药?”“我家夫人的心绞痛十分沉重,非长生混元丸不能治愈,约定的诊金也已带到,还望神医救我主性命。”跳跳答道,那逗威沉思片刻,却并未回应,只是转身对瞿白屿耳语起来。


只见那逗威笑嘻嘻地转到师弟面前,低声道,“饶他一回,好不好?这是个齐整孩子,我想带回去给逗儿看看,他没准喜欢呢。”瞿白屿从鼻中喷出嗤笑,满脸不屑,“逗以绥,瞎子可不吃这套。再说一个男娃儿,生得再齐整又有何用?”


“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逗威毫不气馁,依旧笑道,“不过是给逗儿找个伴儿,正如你我兄弟当年一般。咱们两个老头子,纵然有心疼他,也不便陪他玩耍胡闹。眼下得了这小郎,岂不省事?”


瞿白屿毫不动容,冷笑道,“我不做那养虎贻患的事,此人心术不正,放在小狗儿身边,必要带坏了他!”他转向跳跳,眉目狰狞,“黄口小儿,你以为就这样了账?你出言羞辱于我,今日必无好死。”他大袖一动,竟甩出九节长鞭,那鞭风劲烈,其上又不知涂了什么毒物,微微扫及跳跳的衣角,便灼破了数层布料。


逗威武艺更高,略一凝神,便用真气将其挡开,一想到连师父也没能弹压住他,不禁叹了口气。却见跳跳的衣料逐一破开,好似睡莲绽放,怀内之物都滚落在地。其中便有一团漆黑的事物,才暴露在外,空中便漫开香气。


逗威、瞿白屿二人动作微顿,脸色俱是一变。说时迟那时快,逗威手眼奇准,一把捞起那物抛给瞿白屿,又转身挟住跳跳的右臂,食指牢牢扣住他的脉门。


这师兄弟俩默契非凡,诸多动作不过眨眼之间,瞿白屿接住那物,贴在鼻间轻嗅,跳跳这才看清——原来是阿馥用来捆他的绳索与遮眼的布条,上面还沾着她的体香,因与九龙山的摄魂奇香十分相似,他才收集起来,以待细察,不料眼下有此变数。说来也怪,时隔多日,那香气竟还是缭绕不散。


情形急转直下,原本对他颇有回护的逗威竟也一脸肃然,右手死扣他的命门,唤道,“长川!”


“不会有错!”瞿白屿攥着绳索与布条,一对盲眼几乎滴出血来,“小子,这是从哪儿来的?”那跳跳一脸惊愕,只听他冷声道,“你最好如实招来!倘若错了一字,我就把你做成活药人,先扔进百毒井炼上三年,待毒虫把你里外咬穿,蛀空骨肉,以此为宿,再挖出来当个肉鳖,埋入厕溷之泞,食人粪便、供人踩踏,让你痒痛钻心,哭告不得,长长久久地吊着那口气,永世也不能超生。”


逗威直等他说完,才道,“你不用怕,照实说便罢了。”跳跳没奈何,只称自己是赤棠夫人派入魔教的卧底,奉命监视黑心虎,并将与阿馥相遇的本末如实交代了。逗威与瞿白屿闻言,皆是沉默不语。


“二位与阿馥姑娘是旧识么?”跳跳察言观色,“她现在朝春谷谷主赤无殷门下,那无殷谷主最是个和蔼的好人,平生喜贤好聚,二位若去拜访,他必然也会倾情款待。”“……那孩子今年多大了?”瞿白屿缄默良久,神色有所松动。跳跳为难道,“这倒不清楚,但阿馥姑娘正当妙龄,想来不过二八年华。白屿先生是她的亲眷?又可知那朝春谷主是何来路?”


“哪有什么朝春谷主!”那瞿白屿突然激动起来,面露痛色,“武林中人只闻秋觐谷,从没听说什么朝春谷。这么多年了,那些败类灭门绝户,如今竟还不肯放过一个孤女!”“多谢告知,但这是我门私事,恕贫道不能答言。”逗威截断话头,正色道,“这位郎君,你以诚相待,贫道感激不尽。贫道这便与你入观,共商取药之事。”他拔腿便走,却听那瞿白屿喝道,“小子休走!我岂能白白受辱!”


逗威耐心已尽,再不与他多言,而是默默护住跳跳,师兄弟二人过起招来。你来我往打了数个回合,二人且战且走,不觉到了鸳鸯泉边。


那鸳鸯泉水汇成一方小潭,在月色下清浅见底,白沙如星,静静浮动着柔媚的水光。逗威眼前一亮,在林道上疾如飞鹰,身形骤然快了数倍。那瞿白屿招架不得,被他轻轻一指便封死了穴道,又用巧力一搡,便侧身倒卧于泉水之中。


逗威快步上前,放平他的身子,让他露出头脸,枕着水畔白石,倒安排得十分舒适。“逗威……你!”“长川,你火气太大,就这冷泉中歇一会儿吧。”望着咬牙切齿的师弟,逗威微微一笑,替他擦去脸上水珠,“明天早上,为兄再来看你。”言罢,他便与跳跳对视一眼,跳跳见状,忙冲他一拱手,他便转过头去,引着跳跳直奔那黄石寨六奇阁。


二人拾阶而上,不过百余步,便到了六奇阁门前。相传此观是留侯之师黄石公所建,素有“六奇”之名,是为山奇、水奇、云奇、石奇、树奇以及珍禽异兽之奇。六奇阁北临黑枞垴,南向天门山,四面流水环抱,兽喃鸟语,实是颐性养寿之宝地。雨花剑与其同源共生,却是仁爱恩幸之兵,乃医家守器,由每一任道正继承。据传此剑剑式能化实为虚,宛如拂面细雨,一旦出鞘,便是天降众花、满空而下。


跳跳闻名多时,却见那道观踞于山顶,与星月并辉、风露同生,共有三层楼阁,皆是一水儿的黄瓦盖顶,米红细漆。飞檐翘角,都挂着玉马与金琅珰,微风拂过,便是清音沥沥。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又设皇坛药炉,虽无名花美石,却十分古雅清奇。


逗威与跳跳走入六奇阁,他们绕过游廊,走进北侧厢房。甫一开门,浓烈的药香便扑鼻而来,点亮灯烛,跳跳才看清这厢房竟极为宽敞,三面皆是贮药的贴墙斗柜,更有无数抽斗暗格,呼作“百眼柜”,房内还供奉着药王神,那神像泥胎草塑,双目却似名贵材质,竟闪着星点的绿光。


“还请神医为我家夫人抓药,在下这便将天斧洞净水摩尼珠奉上。”跳跳从锦囊中取出宝珠,逗威接过,掌心燃起水绿色的真气,不过须臾,那原本无色的珠子便碧若翡翠,青莹澄明,流光溢彩,宛如夜明珠一般。他握在手中看了半晌,感慨道,“确实是摩尼珠。我没想到,赤棠夫人真能夺到此宝,只是小郎君,你所求之药可真让贫道犯难啊。”


“这又什么难处?您是神医,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区区长生混元丸,不过易如反掌!”跳跳一笑,便是满嘴生蜜,“您莫要过谦了。”可那逗威叹了口气,“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说得好生轻巧!你可知那一六珞琭丸并非寻常药物,这诊金虽到,贫道也不能给你抓药。”


“什么?”跳跳历经千辛万苦才取得此珠,被他这样一噎,只能强笑道,“这是为何?神医,我家夫人还等药救命呢,这事可玩笑不得。”


“一六珞琭丸功效神奇,是先师毕生之心血,六十年前却为奸人所窃,又谣谤他医德不端、怠慢病人,世人对先师多有误会。先师从此闭门谢客,不再行医。”逗威停顿片刻,方道,“先师受亲者蒙骗,于是衔恨避世,曾言道:‘刍狗未陈,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及其已陈,行者践首脊,蘇者取而爨。医者仁恩,而天地无有恩意,患属不知体恤,医者又与刍狗有何异也!’我却以为不然——用时显贵,用后废弃,天地万物莫非如此。医家以仁爱为本,上疗君亲,下救贫贱,中以保生,自古如是,又岂能因此弃绝?”


他看向跳跳,轻声道,“但先师因世人误解,怨恨已深,曾命我等立誓,此生不得将药方告知外人。”


“那你……”望着跳跳紧张的眼神,他忍笑道,“小子,你别急啊——这规矩是先师所立,虽说是不敢违背,但贫道当家日久,也自有一套规矩。”话音刚落,他便将一物向跳跳掷来,竟是一片帛纸,上面墨渍未干。


“长生混元丸共须十六味药,一炷香的工夫,你若能破解谜题,我自会助你。”逗威指风微弹,将角落里的线香点燃,随即隐入夜色,只余笑声朗朗,“功成与否,就要看你的本事与造化了。”


望着燃烧的香线,跳跳腹诽几句,却也不敢耽搁,展开帛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道是:


春游芳草地,归来蝶绕膝。

三年无阴雨,好景君须记。

白发还乡井,千门夜不迷。

百川东流去,幽托远云栖。

剑挑芙蓉蕊,穿林夕澄霁。

畴昔少年时,谁惜金缕衣。


“这诗写得颠三倒四,好不成体统。”跳跳左看右看,不禁挠头,“他说共须十六味药……难道是让我解字谜?那倒也不难。”


这些诗句很直白,不过是极浅显的谜题。他一一看去,不多时就解出来了,默记于心,“那便是……步步青、香附、千日红、金不换、苍耳、当归、生地、熟地、大海、向前、远志、穿心莲、贯众、胡黄莲、回春丹、蝉蜕。”


他解了谜题,便到柜前取药,却发现那药柜上别有机巧。原来六奇阁的药庐建于百年之前,在江湖上颇具佳名,其中更有无数珍奇药材。为防贼人偷盗药材,这百眼柜内部暗藏机彀,都是活动的四方隔层,各个抽斗之间能互为转移,定时而变,令人难以琢磨。他上前拉拽了柜门,却丝毫不动,原来都被锁着,只留有一枚铜钱大小的圆孔通向深处,却因太过狭小,也无法抓取。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困难了。


近千种药材变化莫测,头绪纷繁至极,虽有规律可循,却如何记得住?又怎样在眨眼之间逐一取出?跳跳见此事如此烦难,一时也没了注意,四下张望之时,却将目光定在了药王神像上。


“听说这百眼柜虽然变幻复杂,但只要机关一破,便会复归原状,再无其他手段。”盯着那神像绿光闪闪的眼眸,他暗自计数,果然发现有所规律,以五次眨眼为数,随即便会黯淡一瞬。他看准时机,以手为勾,掏出了那两枚琉璃珠子,只听一声巨响,柜中机关已解。


跳跳来到柜前,欲要撬开抽斗,却发现锁头为玄铁打造,木板也是上等的楠木,虽然已有百年,却依然牢不可破。但那些圆孔却太过窄小,只能探入两根手指而已。见香线越燃越短,跳跳心中一急,拔剑便欲劈下。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虽然手握长剑,却感觉重若千钧,不能劈砍,只垂首喃喃道,“少不更事时,便知雨花剑主与爹娘是莫逆之交,于我也有救命之恩。此人心性仁和,处世待人,唯尽医家道义而已。我乃青龙宗子,虽入魔道,实为复仇,苦于形势所迫,不得已为魔头驱使,却不可效其行事,恣意伤犯好人。今日承他义助,得入净坛,若为一己之私毁坏百年药庐,便是绝万人之生,那与黑心虎又有何异!”他望着那将尽的一线火光,暗叹道,“真没想到,师父这招竟也能用上。”


逗威从窗纸缝隙中窥看,却见他泰然坐定,屏息凝神,将真气运至双手,袒露在外的手腕青筋毕现,将皮肤绷得青白,指甲却猩红似滴血,陡然红涨起来。“他会缩骨功?”逗威眼毒,看了须臾却觉得不对。


不过片时,这少年身上的汗流便如川河直下一般,后心处漫开深色水渍,头顶上蒸出淡淡青光。逗威正疑惑时,只听嘣嘣几声脆响,那跳跳已咬破嘴唇,面色苍白,汗水黏得鬓发尽乱,竟是生生将十指指骨全部折断。原来他这缩骨功并非大成,也未得那奇巧秘宗,而是另用了一种粗暴方法,以真气自毁骨骼,使之寸断,再辅以柔缩之术,才钻入那狭小圆孔中。


“玉碾手!”这招数如此毒辣,伤损自身,令人心惊,遍寻武林,敢为之人也寥寥无几。逗威眉头一皱,“难道……竟是他的弟子么?”正在他思索之时,却见跳跳已取齐了药材,都码在石钵中,微微气喘着笑道,“神医,您老还不现身吗?”


那逗威长叹一声,随即推门走入,墙角线香正好燃尽。望着那张汗湿的脸庞,又见这少年眉目含笑,气定神闲,依然是好风度,仿佛全然不觉疼痛一般,只用青色的袖子轻轻掩着双手,他心内感叹不已,“归九那老疯子,到底养出个小疯子。”


待验过了那十六味药,逗威便不再多言,只为他配好一剂,又把用量适宜写了,一并塞入瓷瓶之中。跳跳接过,又再三辞谢,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那逗威一拍肩膀,才扭过头,却觉得颈上一沉。再仔细看去,原是几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大药包。


“别藏了,我都看见啦。”逗威笑了,伸手一戳他的脑门,“都是些外敷的。每日早中晚三遍,用沸水煎了熬成糊糊,趁温热时涂在手伤处。勤着换洗,不落病根,包你一周就能拿剑。”跳跳一愣,正要道谢,那逗威却瞬间翻脸,一把将他搡出药庐,不耐道,“回去交你的差吧!臭小子,把我的药都弄乱了,再不滚,赏你一通好嘴巴。”


跳跳被他赶出门去,胸中情感翻动,却只能躬身一揖,对着那紧闭房门,朗声道,“神医,昔年救命之恩,今日解围之义,晚辈在此谢过了!”


那逗威闻言猛然一惊,推门便出,呼道,“喂,你且等等!”往四处一看,却是夜色静谧,徒留月华,哪里还有人在。他并未再追,而是转身回到了药庐。


“十指连心,他身为使剑之人,宁可自折指骨,却也不愿毁掉药庐。”逗威望着那药王神像,看着青光幽幽的双瞳,若有所思,“倘若他真是归九的徒儿,那老疯子大抵也能瞑目了。”他又思量了许久,才慢慢踱回后院,踏着满地月色,走入宿房。


“师父,你回来啦!”一推门,逗威便觉怀里一沉,活泼泼地钻进一团柔软温热的小物,他被撞得哎呦一声,笑骂道,“你这兔崽子,好大的劲儿啊!再来几回,为师的老腰可就受不住喽!”


“怕什么!这是徒儿新做的膏药,保证您贴上跑跳不愁!”那小道童生得圆头圆脑,十分可爱,听闻此语,便塞给他一沓黑糊糊的膏药,“瞿师叔的金蜈蚣真是上乘,晒干后碾成粉和到药膏里,疗效奇佳!”“净跟他学些用毒的招数,小心伤了自己。”逗威对他很是爱怜,却见他转了转乌溜溜的黑眼珠,望向远处的山林,叫道,“师父,瞿师叔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


“长川嘛……他方才顶撞于我,被为师教训一顿,赶到山下捉竹鸡去了。”逗威心虚地转过头去,拎起茶壶就喝,“唉,渴死我了。”见小徒弟依然紧追不舍,他便把珠子放在他手中,故作高深道,“逗儿,看这个。”


逗逗捧着晶莹剔透的摩尼珠,看它在掌心中蒙上一层雾气,不禁瞪大眼睛,果然忘了他那倒霉的师叔。那逗威嚼着茶叶,慢吞吞道,“是诊金。”“真漂亮!”逗逗抓着他的袖子,声音又脆又快,像只聒噪的小鸟儿,“师父!那客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字?又是怎么个模样?找来这样好看的珠子,他一定很辛苦吧。”


逗威沉吟片刻,只道,“那人虽然年少,倒也是条汉子。”望着徒儿稚嫩的眉眼,他神色慈爱,却颇有怅然,“逗儿若是见了他,必然也会喜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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