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七】陌上行〈五〉


补一下。主黑心跳,有路人跳注意。

前文:陌上行〈四〉




光阴遽如梭,织来新宫锦。


自九龙山取长虹剑后,不觉间已过数月。山壑壁嶂抹上葱茏绿意,苦寒渐去,目下露凉花重、云淡风轻,竟也过了春禊。


跳跳得了些空,总算将耀光心法练至第八层。自从没了与氐族兵械之差,他便轻松不少,又有意忘却不愉之事,着意调养了一阵,偶尔还有兴致逗一逗黑心虎派来的眼线。在他第三次夸那侍婢的鞋样与耳坠之后,她终于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老不死的,你也拈酸呢。”跳跳嚼了新摘的桑葚,将手脸都吃得黑浸浸的,正值快活之际,却让黑心虎的近侍扰了清乐。


黑心虎并未传他去养心殿,只送来一份口旨。原是黑心虎的原配赤棠夫人已递上笺缯,十日后要遣使前来,令他去迎宾引客。自入教以来,跳跳未曾接触过有关赤棠夫人的人事,因此倒是十分在意。这次的来使赫赫有名,正是那赤棠夫人座下大弟子、位列烟楼十二云鬟之首的夜寒苏。


赤棠夫人出身龙亢桓氏,龙亢位于怀远以西,原意为龙之咽喉,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龙亢桓氏乃是谯国桓氏的一支,本是望族,却由于正始之祸沦为刑门。因此对外极力隐瞒,只称是孤微发迹,虽然现下已有子弟出仕晋廷,圣眷正隆,统六州军事,颇有武功,却也只能小心行事,更要结交些江湖人士以图后进。


十日之后,跳跳依礼洒扫了大路,提前几个时辰便带人在山口候着了。但见远处飙起一阵轻尘,林鸟惊起,便知是赤棠夫人的使者到了。


来使只有三位,皆是女子,举止打扮虽然简素轻便,却仍不同草莽凡俗。领头的女子步若流星,翩跹灵动,想必就是那夜寒苏了。跳跳久闻大名,今日得见,难免多看几眼。


只见这女子背负双剑,身量颇高,虽在桃李年华,却不饰钗环,竟寒素如孀妇一般,只将满头青丝束得极高。她一身胡装,短衣窄袖,狐襟络鞮,腰束百宝妆带,极是干净利落,立在眼前似平沙远雾、斜月冷照。面皮虽白,可是血色匮乏,薄唇直似刀锋。唯一对碧眼清娇欲滴,细长入鬓,转盼之时却亮得诡谲奇异,竟看得人无端心慌。


这夜寒苏位列十二云鬟之首,绰号“钗头”。据传此人虽年纪轻轻,但悟性、根骨俱是奇佳,其鬼母幽冥功已练到了水中着盐的妙境,又仰仗神兵之利——左手情剑翩跹,动若鹅毛拂水;右手仇剑沉重,势如泰山压顶,皓腕翻飞,神鬼莫测,其情其景都堪称旷代,有“一剑倾城,双剑倾国”之誉。


“星使舟车劳顿,一路上实在辛苦。”跳跳微一颔首,拱手行礼,“护法使者跳跳,奉教主之命,已恭候多时了。”夜寒苏略作打量,方道,“久闻不如一见,护法使者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在下亦未曾料到,星使竟生得如此标致。”跳跳应道,那夜寒苏扑哧一笑,碧目闪烁,“不比护法使者风流倜傥。”


跳跳与她玩笑几句,便引她往正殿走去。魔教总坛设武威殿,穷奢富丽,若论祖制已然僭越,但魔教行事不比寻常,向来是无人能管、无人敢管的做派。为了面见夜寒苏,黑心虎摆足了架势,想来是不愿让赤棠夫人看轻。


“婢子夜寒苏,参见教主。”走入殿中,班列凛然、众将威风凛凛,夜寒苏望着黑心虎,轻盈拜倒,“数年不曾拜见,今日一睹教主风采,却比往时更加威武。”“星使请起。”黑心虎高高在上,伸手虚虚一抬,语气也不咸不淡,“孤王年纪渐长,不能时常走动,只愿不要生疏了。近来夫人身子可好?”


“婢子此次前来,就是奉夫人之令,求教主救命。”夜寒苏连叩几个响头,只是跪地不起,模样十分恳切,哀然道,“三年以前,夫人的心绞痛已是沉重,每夜不能安寝,虽遍寻名医,服药无数,却也束手无策。于是夫人耗尽心力,砸下银钱万计,总算寻得了一六珞琭丸中的五味。”


跳跳侧耳听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心中却觉得这一六珞琭丸之名并不陌生。他曾听魔教辖下医馆的老人儿讲过,一六珞琭丸乃是六味灵丹圣药,是黄石寨六奇阁阁主杏轩老人早年的手笔,他于配药过程中也推演出了旷世之作《济世医典》,为众医家共仰。可惜配方被奸人所窃,杏轩老人一怒之下便封存了医典,令冰鸟日夜看护,再不复出。


据传,一六珞琭丸的功效玄妙,能活死人、肉白骨、愈沉疴、解奇毒,其意取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气”。共有天、地、神、谷、万物、侯王六味,各有工用,包罗万象,无论是进益武功,还是护体防患、治愈毒病,都有奇效。而在六丸之中,以居“万物”位、可解百毒的生生造化丸最为神奇。


如若集齐六味丹药,以九龙山火泉之水送服,便可使人功力大增、体貌回春。但此药对黑心虎的血魔之毒依旧束手无策。跳跳略作思忖,心中别有一般计较。


黑心虎不以为然,双目冷冽,“这话倒也奇了,孤从来只知害命,却不知该如何救命。况且既已有五味神药,又为何留着不用?”


“教主有所不知,眼下只缺‘地’位的长生混元丸,可若要根治心绞痛,却偏偏非它不可。最不巧的是,这药的配方只有杏轩老人之徒、六奇阁阁主逗威才知,若想取得,非要跑一趟黄石寨。夫人也曾派高手前去求药,可那逗威性情古怪,软硬不吃,又有药毒护体,更兼地利之便,当真是不好对付。”夜寒苏道,“夫人的病不能再拖,楼中已派去不下十位高手,却没一个中用的。实在无奈,才想着向教主借个伶俐能干的人。”


“逗威是神医不假,但他也是七剑传人,孤与他自有不共戴天之仇。”黑心虎冷笑道,“你们要求他的药,却来借本教的人,这便是十分糊涂!更何况夫人座下能士如云,又何必到孤这里讨人?”他垂下眼睛,只道,“若是连夫人都没了主意,那孤王也必是无能为力了。”


“教主说笑了!”夜寒苏只用一双碧目盯着他,眨也不眨,“难道在这万计教众中,教主竟也寻不出个伶俐堪用的人?”


“星使这样讲话,孤就有些不明白了。”黑心虎面色冷硬,眉宇间有云雨骤起之势,“你龙亢堂拥众百万,不是也寻不出个得用的人么!”跳跳在一旁看着,不禁替这弱质女子捏一把汗。


那夜寒苏却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一双碧目风轻云淡,“教主此言差矣,圣教与我龙亢堂修秦晋之好,数十年来精诚合作、所向披靡,各大宗族门派莫不钦服。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都是一家人,若非顾念旧恩,信重教主,夫人怎会交予要事?婢子又何必特意跑来讨嫌。”言罢,还露出淡淡一个笑靥。


她五官虽然端正,可姿色并不算出众,看着颇有几分凉薄。谁料微开笑貌之时,愈显齿排碎玉,眼波流翠,盈盈滟滟,竟有些始料不及的柔暖,便是分外的可亲可爱,一笑直甜进了人心坎里。


“不愧是十二云鬟之首,嘴上功夫也这般厉害。”黑心虎眯了眯眼睛,见她气魄超迈,不落下风,却也有着温驯自知的乖觉,心中倒有了几分成全的意思,“不过,星使只说要一个最伶俐的小子,这未免有些语焉不详,倒教孤王不好委派。”黑心虎面沉如水,俯睨着殿中的女子,目中寒光浸浸,“还是夫人已有了人选,只想和孤打一打哑谜?”


“婢子不敢饶言。”夜寒苏正色禀道,“夫人只说,‘荡青贼,说蟾宫,雪吾儿仇者,能成此事。’”黑心虎一顿,眉头微蹙,“夫人竟为此特意起卦?”“不曾,只是偶出的语谶。”黑心虎又询问了几句,夜寒苏都一一作答。


跳跳没料到自己竟被点名,他侍立殿陛,心中不禁忐忑。关于赤棠夫人的事他也做了些功课,她本是龙亢桓氏嫡长女,辅国将军桓温的族姐,其母为明穆皇后之妹,身世显赫,贵不可言。


夫人名杜,小字赤棠,与异母妹白梨并有美容才略,时谓“贯珠”,堪比泰始年间潘安仁、夏侯湛的“连璧”之誉。夫人自幼能通阴阳、解神异,好出谶语,一言即中,人皆称奇。加笄后随龙树宗宗祖玄清子修习祝由之术,大有所成,为此一代龙树宗宗主。二十岁时被黑心虎聘为正妻,育一子绛节,后因感情不协,与其和离。贰嫁太原王文宣,生三女,以宝剑名之,唤作定光、流光、步光,其长女嫁予苻宏,次女与河内司马氏议亲已毕,明春即要过门。


赤棠夫人自幼便异于常人,相传怀远荆山乃卞和抱璧处,此山灵感天地,造化神秀,存有上古异宝,非桓氏宗女不能得。夫人十岁时曾有异梦,呼众入山,果得金钺。此为异宝,遍覆赤金,绚曜华灿。其妹白梨十五岁时进山采药,无意寻得玉磬。


金钺威赫,玉磬清灵,赤、白二夫人又先后嫁归黑心虎,皆诞下麟儿,一时传为奇谈。


跳跳正思忖着,却听黑心虎开口道,“护法年轻,做事恐不稳便。”他微一垂眸,望了望跳跳,眼神却缓了一歇,“若负夫人所托,误了大事,他可担待不起,还是另寻老练的吧。”


“教主驭下有方,圣教人才济济。但请恕婢子不敬——此去不同寻常,若无护法使者跳跳,必不能成事,这是天意。”夜寒苏一撩下摆,单膝跪地,朗声道,“夫人的语谶从未落空,这点您应该比婢子更清楚。”


“夫人统领龙亢堂,手下更有烟楼之众,权尊势重,鸾翔凤集,就非要孤的护法使者不可?”黑心虎沉下目色,夜寒苏微微一笑,眼中精光攒动,知他有意为难,也不再藏锋敛锷,直言问道,“难道在教主眼中,夫妇之恩尚不比贱人奴子么?”一语既出,立即有刀斧武士大叱放肆,被跳跳开口喝退。


“牛溲马渤,堪为良材。玉卮无当,虽寳非用。”黑心虎冷笑,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话虽这样讲,但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他容色一变,意有所指地道,“夫人座下,也有让孤王感兴趣的人。”


他击掌三声,身后的掌扇玉女便略略矮下身子,轻伸皓颈,款褪云鬟,紫雾般的长发很是浓酽,黑心虎从其鬓间取下三枚晶莹剔透的宝珠,掂在掌中,径直向夜寒苏打去。


但见流光一线,斑斓掠过,宛如雪风冷电,眨眼工夫,三枚宝珠便已稳稳夹在女子的指缝。夜寒苏只看了一眼,便贴身收好,仰头笑道,“教主的三珠之赐,婢子一定转达——届时您也能看到夫人的诚意。”“有星使这句话,孤就放心了。”黑心虎望向跳跳,“那就有劳护法跑一趟了。”


“卑职遵命。”跳跳正要与夜寒苏并排谢恩,却见黑心虎微微点头。他怔了怔,随即拱手道,“此去定不负教主栽培,卑职愿立下军令状!”话音刚落,一旁的内侍便呈上状纸,他咬破指尖,血书完毕。黑心虎盯看须臾,方道,“辛苦你了。”他看一眼夜寒苏,对传音使者道,“赐座。”“教主有令,为星使赐座。”夜寒苏依言起身入席,跳跳也退回原处。


空气中嗅不到剑拔弩张的气息,阶下一派箫韶丝竹也动起乐来。筵上食烹异品,不胜枚举。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跳跳坐在一侧,听黑心虎与夜寒苏有一搭没一搭地叙些寒温长短、家常闲话,时而旁敲侧击地刺探、套问几句,席上的酒一轮轮喝下来,热气惹人目眩。


“不知少主的神功可大成了?”夜寒苏抿一口热酒,对座上的雄主笑道,“夫人至今无子,心中总是挂记少主。”


“十年之期未满,犬子尚在闭关,多感夫人挂怀了。”黑心虎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却听那女子道,“夫人思念少主,寝食不安,特意为少主备下一份薄礼,聊表亲热之意。”言罢,她使个眼色,身旁的女使便展开布帛,将一个精致小匣递到传物大监的手中,“事成之后,夫人另有重谢。”


黑心虎打开匣子,但见岚气氤氲,云霞叆叇,明灭若春星投水,依微似吴剑挟霜,混着湖泽腥气,冷冷地扑到面上。跳跳定睛望去,那匣中放置一枚椭圆小物,其体类五铢,晶耀剔透,之上淡淡蒙着一团青蓝宝光,流动如水,却不知究竟是何珍奇。


“竟然猎得了苍龙鳞,夫人实在费心。有了此物,小虎必然大有进益了。”黑心虎对夜寒苏道,“孤替小虎谢夫人美意。”


跳跳心中一惊,那生生剥下的龙之麟乃绝世之珍,含在口中,可使习武之人事半功倍,却不料为魔教所得。青光剑曾沉于寒渊,由青龙守护,青龙门一脉由此感念恩德,遂以此为名。因此跳跳知道,那失鳞之龙被视为不肖子孙,断不得归宗,亦不见容水族,更形同丧家之犬。念及其乃百鳞灵长,贯通三界,颇有寿数,却遭受如此辱虐,实在令人痛心。


“哪里,圣教与我龙亢堂本就是一家人,教主又何必客气!”跳跳看得愤慨,那献鳞的女子却巧笑倩兮,将气氛打得轻松火热。见黑心虎大悦,在场教众齐齐跪地,大声祝道,“恭贺教主再得宝物,一统武林,指日可待!”


黑心虎大笑,指着众人道,“你们这帮奴才!还不快快谢过夫人,给星使满上。”在座诸位又高祝夫人千岁,搬出佳酿,举杯敬过夜寒苏,一时觥筹交错,笑语冲天,彩衣舞女鱼贯而入,在乐声中舞成一片缭乱繁花。


“护法,上来为孤斟酒。”跳跳才敬过酒,便被黑心虎传唤,只能离席上前。满月般的酒面轻轻颤动,睃着那被酒气熏得粉红的耳廓,黑心虎的手臂环过他背后,在腰侧轻轻一捏,于耳畔呵气道,“子时,养心殿。”


跳跳一悚,垂首轻声应道,“卑职明白。”黑心虎又捻一把他的手,这才重新放他入席。


跳跳又饮了几杯,觉得脸上热热的,便推说更衣,在黑心虎的默许下钻出大殿,从一片浑浊酒气中挣脱了出来。他不再耽搁,回宿处令人烧好热水,细细沐浴了一番。望着铜漏中的水缓缓流至下壶,他便简装穿戴了,又踏上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山路。


走进殿中,令他意外的是,黑心虎竟然站在屏风前等他,也不让他行礼,只是一指里间,“不必多礼了,进去吧。”


“是。”跳跳满腹狐疑,只得照做,矮身挑帘入室,却嗅到一阵绵密的茗香,红木案上并未陈列酒肉,却在地上放着大釜,腾腾冒着热气。待坐定后,便有内侍端上瓷具,为他二人斟上两盏新煮的茶汤。


清气袭人,绿流潺潺,受酒水灼烤的胃脘顿感温熨,跳跳却不安心。这魔头一贯只爱食腥啖膻,却不知怎有了这般雅兴,他正思忖,却听那黑心虎问道,“素闻春茶爽口,不知护法吃着如何?”


“教主赐茶,自然是茗中珍品。”跳跳赔着笑,道,“卑职口拙,说不出个囫囵好处,只觉齿颊生香,满心都想着要多吃几盏。”年长的霸主低声道,“你既喜欢,那便教他们多煮一些。”


“多谢教主体恤。”跳跳心中疑窦丛生,以为那茶汤中偷放了药,便悄悄服下解毒丸,打算随机应变,却听黑心虎对众奴婢道,“你们都下去吧。”只有伺候最久的大天监留在原地,待周遭人都退下后,这阉人才快步转到里间密室,捧出一件异常精致的物什。


被捧出的是一架白玉特磬,用银链悬于紫檀橼上,温温灿灿,见之忘俗。这玉磬通体洁白,边缘薄透如冰,上呈倨句,下作微弧,稍一击拊,便可闻铿锵贞质。跳跳看得仔细,只觉那磬上所雕花纹十分与众不同,并非是夔龙祥云的图样,却是花簇琼枝、落英缤纷。


黑心虎点一点头,指节敲敲桌案,示意将其置于正中,大天监随即退下,室内只余他二人。


跳跳眼珠一转,笑道,“若不亲见稀世之宝,又何异于井底之蛙!卑职今天的造化不浅。”听了这番恭维,黑心虎却只是转头望向那玉磬,目光凝沉下去,“能让它和你一曲,确实是你的福气。”“教主的意思是……”跳跳腹诽不已,一想到上次的献唱,他就胸口发堵。


“混账,孤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见他装糊涂,黑心虎突然目露凶光,伸手一指那案上玉磬,狠道,“唱!倘若辱没了它,孤就一掌劈了你!”


霸主震怒,真气攒动,激荡的气流冲开纱帐,将那一缕虚伪的柔靡悉数吹散。没料到他会动怒,跳跳忙跪地请罪,却被黑心虎喝止。跳跳实在无法,只得柔声道,“教主抬举,卑职没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若是唱得不好,卑职情愿受这一掌。”


见他低眉顺目、轻声细语的模样,黑心虎才从暴怒中找到几分理智,半晌才道,“罢了,你只管把上次的歌再唱一遍。”


跳跳一愣,心知是乌龙泉大比的那首,转而笑道,“卑职不才,却也能拣些时兴的曲子唱来……故调重拾,教主听着岂不腻烦?”“新声流于浮靡,侈于藻绘,又怎比得上故调情深?你只管唱,孤王亲自与你和曲。”黑心虎非常坚决,跳跳只得应下。


只见他以槌击磬,锵金鸣玉,正如流水飞涧、黄莺出谷,遗韵绵长,悠悠绕梁,在室中许久不散。跳跳便伴着清击,循了记忆开口唱道:


咨嗟多离乱,泣涕伤年命。

江河去路远,飙尘一何轻。

来日复宕宕,弃逐恒飘零。

人生诚未易,何以结恩情?


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跳跳唱毕,依礼轻击桌案,待对方应声而歌。他望着黑心虎的神态,倍觉蹊跷,又猛然想起白梨夫人采药得玉磬之闻,不禁心胸大震,耳畔嗡鸣不断。


亡妻之遗器,定情之故声,又怎能与寻常谣讴相提并论?


不知他心中的震撼,黑心虎却十分沉浸,手上鸣乐不停,泠泠清音随着低沉的声音,裹挟着伤逝的苍凉。年长的霸主手持铜柄,轻击玉磬,双眼微阖,容色戚然,唱道是:


冰开水初绿,雪罢枝即青。

垂杨凋复新,此时恨长亭。

春风徒分钗,白雁复射屏。

愿遂宿知意,人间岐路平。


跳跳从未想到,那双杀人无数的手竟也有这般温柔的用途。歌声算不得动听,步入暮年的人已失却了清越的嗓音,音调高亢时便有如裂帛,仿佛衔着绽开的伤口细细震颤。但一曲唱毕,跳跳却是喉头酸涩,好似吞下了通红滚烫的铁片,将他嘴里烙出了一片复杂的血味。


“故调情深,听者沾巾。”跳跳沉默许久,才拱手道,“卑职能够耳闻,实乃三生有幸。”“再不重唱,孤也要记不得了。”黑心虎停下敲击,抚着那雪白的玉磬,恍若自语,“从前以为,此曲不同凡响……如今却是另有道理了。”


他默默良久,似是溺于一场旧梦,紧接着又转向激烈,柔情云散,眉宇阴鸷,“桓杜那贱人,不过再醮之妇,竟敢得寸进尺,再三坏我好事……可恨,可恨!”直到跳跳轻咳一声,他才缓过神来。


“护法,你去吧。”暮年的霸主声如叹息,“孤就不为你送行了。”“卑职遵命。”跳跳起身而退,拂帘欲出,却听身后人道,“自己小心。”跳跳一愣,应了一声,走出了燕寝。清馨的茶香缠绵袖口,他穿过金碧辉煌的宫殿,月光洒在脸上,描出锋利俊美的眉眼。


黑心虎情绪有异,半夜召见,竟未让他侍奉床笫,着实十分古怪。跳跳步伐如飞,心下却已有了思量。他并未回到北峰宿处,而是直奔三关以下,往金鞭溪方向去了。


自上次夜谋青蚨后,跳跳已有数月不曾与赤无殷相见。他沿着溪水来到金鞭岩前,却又嗅到那股奇异的香气,跳跳猛然一愣,阿馥的身影重现眼前。


“都说贵人多忘事,真难为少侠还记着我们朝春谷。”数月不见,阿馥似从伤痛中恢复不少,虽缺了一臂,却是体型渐丰、面容腴润,又有了初见的绰约风姿。站在月光里,半明半晦地映出深丽形容,微动眼波,便是摄魂夺魄、孤香相宜。


跳跳不愿多言,只道,“劳烦姑娘引路了。”阿馥冷笑一声,为他捆住双手、蒙上眼睛。挨近他时,那柔媚的体香却让他如遭雷殛,九龙山上虹猫错乱的神色、恍惚的谵妄令他无法释怀。路上他再三确认,才敢断定这香味与九龙山的奇香一致,嗅久了便会目眩,若是催动真气,必然浑身脱力、如中奇毒,初见之时阿馥便以此将他折磨了一番。


“这香气来头不小,她到底是什么人?”跳跳暗自纳罕,心中疑窦丛生,他暂且按耐,在一阵熟稔的香风与寒气后,石门在身后訇然关闭。


布条绳索一齐落下,云母屏风后传来了轻柔的笑声,“你这没心肝的,可算记起我来了。”“近日事烦得紧,总也脱不开身。”跳跳笑着应道,也不待招呼,轻车熟路地转过屏风,直直坐到那人面前,“谷主别来无恙。”


赤无殷躺在床榻上,怀里搂着个年少的倌人,见他来了,那少年便从从容容地退至门外。须臾,端来一盏鲜红的枣茶,轻轻奉在主君眼前,却晾着宾客。跳跳看在眼里,眉头一挑。


“少侠才刚吃了好茶,怎能让解渴的蠢物冲了味道?依我看,还是歇一歇吧。”赤无殷侧着头,含情一笑,甜蜜上扬的嘴角挂着一抹讥讽。跳跳并不在意,只故作忧愁地叹道,“谷主好生冷淡!托你主子的福,小弟明日就要远行,今晚特来与君话别——却没想到,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要出远差?”赤无殷这才微掀眼皮,若有若无地瞥他一眼,眉心稍蹙,“黑心虎竟也舍得?又如何牵扯了我家夫人?”


跳跳却噤了声,只望着那盏枣茶,笑而不答,狭长的眼尾微微翘起。赤无殷敛下眉睫,略一招手,便有通体绫罗的美婢袅袅而来,为他奉上新舀的茶水。跳跳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嘴唇烫得红津津的,“好茶。”又看赤无殷面露不悦,方道,“谷主,你难道不知夫人有疾?”


“有趣,有趣。却不想竟让你揽了这差事!”赤无殷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面上情绪变幻,最终冲他笑吟吟地道,“你的运气到了。”


“运气?我看倒是十分晦气!”跳跳瞥他一眼,只将身子懒散地向后一仰,对天长叹道,“你以为我漂泊江湖,便不知魏阙了么?眼下朝局有变,魔教与桓家是面和心不和。你们夫人主动示好、委以私事,不过是做些表面文章。王谢二家正跟桓家较着劲,桓辅国又远在临淮,分身乏术。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立定脚跟,稳住魔教不生变而已。”


他吹开腾腾轻烟,啜一口茶,“派递飞诏、煽动各宗义士伺机除魔,龙亢堂兵不血刃,还能坐享其成——这才是她的用意。可惜龙斗虎伤,苦了小獐。黑心虎贪着便宜,又抹不开面子,就教我把命赔上。”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福是祸,全看你的本事。”听他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赤无殷默默良久,才道出这句。跳跳冷笑一声,自嘲道,“左右都是一死!我若真有本事,又何必觍颜事敌,经营这些琐碎?不过逞刀剑之快,一刺便休。”“弱夫杀恶虎,不拼血勇,当以智计徐图。”赤无殷按一按他的肩膀,低声道,“这正是你我的本事!”


二人又叙谈一会儿,待报时的小奴进来禀过,跳跳才起身告辞。走出石门后,阿馥的身影从阴影处现出,她照旧为他捆上双手、蒙住眼睛,引领着他穿过一片片未知的奇域,直到金鞭溪温柔的水汽扑上面颊。


跳跳睁开眼睛,阿馥已然离去。他借着黯淡天光,从地上拾起那染了香味的绳索与布条。“此香绝非小可,必有些文章,我迟早要弄个明白!”又取出备用的布包,把布条绳索都叠好放入,贴身收在怀里。


回到黑虎崖已是天光微明,跳跳倒在床上,胡乱睡了一觉,便被奴婢唤醒。他打着哈欠用冷水洗了手脸,换了一身簇新的体面衣裳,用黑心虎赏的翠钿挽起长发,迎了晨光往乱窜坡去了。


夜寒苏与三个女伴伫立于此,显然已等候多时,跳跳依次问礼,四人再不絮烦,纵起真气,脚下如风,直奔酉阳城而去。


酉阳城东归武陵,西属涪陵,地处深山巨谷之中,于路十分偏僻崎岖。相传其山中有秦人石穴,藏宝书逸典百卷,不染兵燹,民人淳朴,与陶靖节笔下的桃花源无差。


时值初春,柳花狂乱,水波生绿,风物一派温软。跳跳三人到了山脚下,远远望见一抹青灰色的小城依山傍水,夹在烂漫桃李之间,倒真是个绝好去处。


走入城中,跳跳见那市井上屋舍俨然,铺面整饬,一般有卖盐卖米。河街旗亭,酒家驿站,人声喧闹,来往不绝。吊脚楼挨挨挤挤,渔船上传来催橹的歌声。篙子敲在浅水卵石的声音、水淋淋的活鱼腥气、踩碎遍地的银色鳞片和柔腻发臭的水藻……它们织成了一张大网,把来往行客的心思都一股脑地兜了进去,跳跳穿梭其中,眼前却渐渐放晴,人间的活气儿是不可形容的美妙。


夜寒苏与二位女伴轻车熟路、目不斜视,一路直行,其主街直接通到龙亢堂在湘地所设的分舵——春萼宫。这里也是赤棠夫人的行宫之一,据传守备很是森严。


跳跳正思忖着,到了宫门前,却也发现也不过尔尔,其守卫与黑虎崖的不能相比。广场上偶有车马经过,三五彩衣少年正在切磋器械,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手中兵器五花八门,揎舞得很是好看。见夜寒苏来了,少年们欢呼起来,霎时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住,连声嚷道,“钗头姐姐可回来了,走这一趟,让多少姊妹想你!”这一开口,跳跳才听出原都是女孩儿。那夜寒苏也不端架子,半低着头,只笑吟吟地道,“知道姊妹们念着我,待回了夫人,再把盏细说不迟——到时候我请客。”


“好!一言为定!”“钗头要说话算数!”欢声笑语之中,跳跳被晾在一边,正想着何时结束时,人群中忽而冒出一丝微弱的杂音:“啐,探丸走狗之辈,岂敢受上宾之礼?”那声音极轻极细,却恰到好处地飞进了他耳朵里。


跳跳回头扫了一眼,却见众人各自摆弄着兵器,埋头不闻。“护法使者,怎么了?”那夜寒苏也好似浑然不觉,睁着一双绿渗渗的猫眼盯着他。跳跳是何等样人,目光来去之间,心中已然如明镜一般,因道,“也没什么,只是贵处的麻雀太多,聒噪得很。”那女子闻言,勾唇甜滋滋一笑,陪同的两个女伴表情冷冷,二人不再说什么,径直往深处走去。


才进宫门,便有轺车供人乘坐,三人坐上车来,车夫穿戴着黑纱,严实地蒙着脸,辨不出男女老少。这车夫无须嘱咐,待三人坐稳便挥起了鞭,抽打在光亮水滑的马背上。虽然轮转如飞、马蹄轻盈,但车夫却不出一声,动作也十分僵硬。


“请用。”望着车上放置整齐的细果碟儿,跳跳略有吃惊。夜寒苏拈起一块含在嘴里,嚼得香甜,见他不动,因笑道,“尝尝这凤香蜜饼,还热着呢。”“近来消化不好,星使自便。”对于这种来历不明的吃食,跳跳从来是能推就推。可那夜寒苏咽下口中的蜜饼,定定望着他,虽然面上堆笑,眼底却再无笑意了,“护法若是不吃,恼了驾车的兄弟,我们三个都别想下去。”


听到这种直白的威胁,跳跳笑了,看向车夫沉默的背影,又眄了一眼夜寒苏,随手拿起块桃酥便咬了几口,“既是好意,在下绝不浪费。”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待他细细咽下最后一口桃酥时,车正好停住。


夜寒苏叫一声,“到了!”几人前脚才下了车,跳跳猛转身,却发现那轺车已然不见了踪影,仿佛未曾存在过一般。


“烟楼多有异能之人,更有甚者,可使死物为生,谁知道那驾车的是什么东西!”风中掠过一抹寒意,跳跳蹙眉,又跟着行了须臾。夜寒苏步履沉稳,愈发恭谨起来,引他走入一座朱红的宫殿。跳跳见上镌“春萼”两个大字,匾书“鲜侔晨葩”,心知这便是正殿了,遂趋步垂首走入其中。有传音玉女高声通报,他略略抬眼,却是一片光华缭乱,正是迎礼的舞女。


殿陛上千枝画烛,宸阶处百盏银灯,以白玉铺地,后垂深青的蟠龙藻井,墙壁与斗拱、巨柱都漆得血红。群臣侍立,瑞霭香雾,满目珠翠,竟皆为钗环女流。


殿中施绛帐,四角金龙衔五色羽葆流苏,将那贵人的面容轻轻遮掩。待稍作叙礼之后,诸臣齐来稽首。跳跳一一问候,不失礼节,任由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凝望端详,只是不动声色。


素闻赤棠夫人酷爱武舞,但见銮殿之上,罗衣从风;瑶墀之下,刀光交横,倒让人看出一身冷汗。在这般前歌后舞、锦簇花攒之中,跳跳依礼跪伏在地,道声千岁,见女官打起帐幔,便偷眼瞄去,用余光隐约看见一位簪星曳月的妇人。


夫人姿仪雅正,身材娇小,端坐于髹金莲台之上,却是一袭绛纱复裙,胸前满满堆着宝石璎珞。她虽已有了春秋,却不显老态,反增丰韵。雾鬓尚且乌润,唇红无须严妆,颧骨微耸,耳垂有珠,面容恬淡,品貌庄肃。一双飞凤眼澄清非常,好似宝镜鉴心,让人无所欺瞒。见她目不转睛,久久凝望,跳跳竟莫名紧张起来,仿佛已教她一眼看透了成色。


“魔教护法使者跳跳奉我主之命,特来拜见夫人。”少年身姿健爽,仪容得体,朗声道,“卑职有幸睹仰天颜,不胜惶恐。”“免礼。”那嗓音平平直直,毫无起伏,与妩媚容貌相悖,好似无情无绪的冰人一般,听得跳跳颇为不适,“山遥路远,护法使者辛苦了。”跳跳与她寒暄些家常的话儿,譬如“教主龙体健朗”、“教中事事顺心,神功更进一层”等等,又听她问,“那礼物,小少主可还喜欢?”


“少主尚在闭关,贵宗之礼,由教主暂作代收。”跳跳答得清楚,“夫人拳拳心意,教主感念非常。虽不明言,却正是恩情深重,无须显露人前。”


“斑奴是个薄命的孩儿,与本宗的缘分太浅。可叹如今膝下虽有三女,却再无子息。”那赤棠夫人若有所思,平稳的声音有了几许波澜,“小少主是梨妹舍命救回的,虽不是本宗所出,却似亲生的一般,本宗疼他更胜斑奴呢。”那跳跳都听在耳中,便知“斑奴”乃是绛节的乳名,然而这为人母者神色淡漠,比起大动干戈为亡子复仇的黑心虎,倒显得分外释怀。


跳跳眼珠一转,心下自有计较,口中也开言宽慰道,“教中上下,谁不知夫人一片怜子之心?何况夫人母仪俱美,又有胆魄手腕,就连教主这般的人物也衷心敬服。”


那赤棠夫人见他仪表秀发、论议风生,果真不俗,便赞道,“好伶俐的小郎,怪不得教主这样抬举你。”“谢夫人夸奖。”跳跳拱手,只是俯首敛目,并不敢直视,“卑职此次前来,正是奉教主之命,专意为夫人排忧解难,取回混元丸。出发以前,卑职已立下军令状,事若不成,便以死谢罪。”


“好,是个有志气的。”夫人颔首,“取药之事,非比寻常,如有所需,尽管吩咐钗头,万不要生分了。”跳跳应了,那美貌贵妇便抬手掠一掠鬓角,传音玉女见状,清声道,“夫人有赏,赐护法使者跳跳春华酒一盏。”


立时便有两个青衣女童端上金瓯玉液,跳跳接过,只觉花香扑鼻、令人神荡,便仰脖一饮而尽,腹中烧起一团热气,他却只做不觉。“劳你出力。”夫人的眼色柔了些许,指着抬上的几口檀木箱,道,“你是教主身边的红人儿,想也不缺什么——不过寸心微意,谢你特地跑这一趟。待取药归来,本宗另有酬礼。”


跳跳只扫了一眼,满眼的霞光燎彻、浪浪湛湛,都是些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谢恩道,“蒙夫人不弃,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时候不早了,护法使者还未用膳吧?”听到赤棠夫人的询问,夜寒苏道,“回夫人,随时可以入席。”夫人略一点头,传音使者便高声道,“神宫肃肃,天仪巍巍。嘉荐既飨,景福攸归。至德光被,洪祚载辉。”众臣纷纷跪伏,高诵宝笈。但见翠盖轻蔽,红鹭翩飞,夫人缓缓而退。


跳跳跪在原地,待下腹的热力渐渐退去,化作微温,才站起身来。方才他夸下海口,盖因那轺车上的点心有异,若不把话说满,那杯解毒的春华酒便沾不到唇。他暗自运功,觉察到余毒已尽,这才松了口气。


跳跳在心中默然冷笑,这等毒辣手段,龙亢堂倒不逊魔教。门面虽装点得好,可到底还是一丘之貉。


“护法使者,这边请。”夜寒苏掸掸衣摆,身后跟了三五侍婢,引着跳跳走出春萼殿。他们一路穿廊入室、绕园过院,直走到一处异常精致的院落,夜寒苏才亲自撩开翡翠垂花门,里头栽了疏疏几竿翠竹、淡淡数点桐花,竟是个玲珑小巧的暖阁。


跳跳甫一进屋,便觉十分清新,不似一般的熏香滥俗。又看那装潢虽然淡雅,却无一不是贵重之物。刚刚迈进门槛,便有美人扶他坐上雕花杌子,纤手褪去泥靴污袜,细腻的指尖揉上僵硬的足底,徐徐按摩起来,一股酥麻之感油然而生。他虽身处高位,却没被这样体贴入微地伺候过,心中一阵别扭,欲要推开,却见那夜寒苏正打量着他,像是等着抓把柄似的,便兀自按耐住了。


如今他是魔教的脸面,若在这里丢了丑,又被什么人添油加醋地传到黑心虎耳朵里,绝逃不过一顿严厉敲打。他跳跳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也正是吃准了黑心虎的好面子——给他办差,不但要妥当周到,还要办得风光、办得漂亮。


毕竟,倘若让黑心虎丢脸,他就要丢小命了。


这样想着,跳跳安之若素,又被伺候着用热水泡了脚,方才套上薄袜,换了轻软的珍珠丝履。待脱下满是灰尘的外搭,洗濯了头脸,穿上极洁净的羽毛氅,又用茶水漱过口,他才被引到了内间。夜寒苏与他一同来到案前,用眼一睨婢女,立刻便上了开胃的鲫鱼鲜汤。熬成乳白的鱼汤呈在碧绿的玉盅里,精美鲜香得不忍下口。他喝了半盅,菜陆陆续续地上得齐了。


湘人爱辣好苦,由于地处卑湿,口味都很咸重,但这一席佳肴美馔却荟聚南北之盛,却又偏于清淡,可见这里主人的喜恶。但即使如此,倒也有红辣子浸得油亮亮的鹿脯,大火爆香的血鸭和烟熏酸甜的肥菌菇。


“护法使者请用吧。”夜寒苏陪坐一旁,用竹筷为他布菜,跳跳终于看不过去,便道,“星使,你我一样品级。这样抬爱,在下实在受用不起。”“护法有所不知,这都是夫人的命令。”夜寒苏笑了一笑,又夹了块奶汤煨的烂酥酥的牛腿肉,剔去骨渣,轻轻搁在他的碟中。


被那对鬼气森森的绿瞳监视着,这顿饭用得很不爽快,珍馐也是味若嚼蜡,纵使肚饥,跳跳也只胡乱吃了个半饱。


待他吃完了,夜寒苏看着奴婢们收拾了碗筷,方才告退,“护法好生休息——晚间,我再来细论这次的任务。”“在下恭候。”跳跳送走了她,屏退了那些美貌的侍婢,他不再多想,脱下鞋袜上榻休息,直睡到黄昏时分,才被一阵叩门声惊醒。


“星使请进。”跳跳整毕仪容,将夜寒苏让进屋里,那女子见他尚有惺忪,便笑道,“休息得可好?”“神仙屋榻,只是让人睡不够。”跳跳玩笑着与她坐下,对方也再不絮烦,对他详细说了这次的任务。


去六奇阁求那长生混元丸自不必说,但在此之前还有一关要过。这逗威素有怪癖,脾气颇有些刁钻处,凡是向他问药治病之人,不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要按他所说奉上“诊金”。但与寻常医家不同,逗威的诊金因人而异,上至连城之璧,下至路边野草。由此医患恩报分明、各取所需,既不沽“救世”之名,也不做那挟恩图报之举,患属亦可体味医者不易。但是,倘若付不起这诊金,纵有银钱万贯亦是无用,自少年行医以来,逗威从未坏了规矩。


而逗威向赤棠夫人索的诊金,乃是那泸溪天斧洞洞主轩辕豹的净水摩尼珠。怎奈此物是天斧洞的镇洞之宝,轩辕豹其人又悍恶轻狡,仗地利水势之便,横行五溪,无可辖制,与他商榷购换,显然希望渺茫。其徒众多是蛮族,皆擅水性,穿五色衣,更有食人之癖,此前派出盗珠的高手纷纷丧于蛮口、尸骨无存。


“天斧洞地势险要,寻常手段奈他不得,只能出奇制胜。”夜寒苏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摊开在案上,指与他看,“泸溪流贯群山,天斧洞更在深涧巨谷之中,四面都是滨河悬崖,且岗哨森严,火烛昼夜通明,若想潜入,实属困难——此前已有几位兄弟丢了性命。”跳跳望着那地图,若有所思,“以前办差,也曾往洞河走过几趟。那洞河水势湍急,多有港汊暗礁,上下帆船至此,必要另赁结实的快船。泸溪又恰在沅水、洞河的合流处,商贾甚多,想来必有几处大码头。”


“极是。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都要将风帆束起,寄存于当地商铺之中。由辰州行船的商贾以六十里为一大站,必然停靠泸溪,从浦市的下行船也多在此地休整停泊。”夜寒苏抬头,幽幽看向他,“护法使者见多识广,想必也听说过‘首种’了?”


跳跳蹙眉,“轩辕豹淫暴无度,江湖人尽皆知。”他当然知道——轩辕豹仰仗川河交通之便,多年作威作福。来往船只,其上若有新嫁之妇,必要勒逼着入天斧洞饮酒说话,当地人称为“首种”。首即先也,本指最先播种的庄稼,此处即是霸占新妇的初夜。


“难道,星使想借此机会……”跳跳抬头,正对上那双绿眸,“烟楼女子众多,想来的确合适,不知星使可否有了中意的人选?”“烟楼远在谯国龙亢,眼下春萼分舵只有几个不成器的黄毛丫头。”夜寒苏道,“再说了,是护法使者立下了军令状,旁人不敢抢功。”她见少年盯着自己瞧,便指着那一对绿眸,朗声笑道,“护法使者,不是我推拒,这双眼睛可不多见。你想我白白送死么?”


少年目色一沉,“听闻轩辕豹将摩尼珠藏于腹中,行房事前才会吐出。我身为男子,怕是不好接近。”夜寒苏端详着他,半晌方道,“真丈夫为成大事,何惧服妇人服、拟于巾帼?”


跳跳虽有预料,但见她面不改色地说出口,仍是一愣,低头沉吟良久,才道,“这倒不难,但那轩辕豹到底阅女无数,我扮成女子与他亲近,怕是会被一眼识破。”夜寒苏笑了笑,“若不尝试,又怎么知道?”跳跳心知躲不过,为让她死心,只得道,“既然如此,在下从命便是。”


夜寒苏引着他走出房门,绕到后院去了,跳跳进门仔细一看,此处原是女子的闺房,密密麻麻地摆着些梳妆澡洗之物。早有等候的媳妇婢女,见了二人,纷纷行礼。夜寒苏简单交代几句,便把跳跳往钗环堆里一推,惹来少年一通眼刀。


“既是大户的小姐,身边服侍的人可缺不得。九娘、十娘。”夜寒苏话音刚落,便有一双少女走上前来,齐声向跳跳问了礼。跳跳打眼一看,虽都穿着劲装,却面目稚嫩,体态幼弱,竟然尚未加笄。


“护法放心,我十二云鬟并非徒有虚名,这两个妹妹虽然年小,办起事来却很老练。”看出他有所怀疑,这碧眼雪肤的女子轻笑一声,她双肩抱臂,动也未动,背后的情仇二剑却猛然出鞘,如两条玉蟒翻覆而飞,眨眼间银光四溅,落虹喷雪,直刺九娘、十娘面门。


跳跳大惊,还未及开口,却听“铮铮”两声脆响,情仇二剑已被打落,锋刃深嵌青砖之中,竟然没至剑鼻。


两个少女依然目光淡漠,身形未改,袖筒中却传来阵阵窸窣之声,好似蚁聚蛇嘶,尖刺在耳,剐蹭麻痒,听者无不悚然。


好厉害的蛊术!跳跳识得这是苗女手段,以体贮蛊,哺血肉而食肌骨,聚虫于身,自是百毒不侵、刀剑难伤。更有甚者,还能杀生于无形。跳跳以前曾有耳闻,不想今日在此得见。


“护法,你看如何?”夜寒苏瞥了瞥,见他一脸肃然,心知火候到了。“果然高强,在下佩服。”跳跳拱手,二少女恭敬还礼,宛如心有灵犀一般,齐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护法既不疑我,我等便听凭调遣,任由驱驰。”“有二位相助,不怕此事不成。”跳跳正色应答,夜寒苏见疑窦已消,便拍一拍手,将候在门外的梳头娘子和侍女们唤入。女人们捧着热水与新裁的衣裳,跳跳跟着她们走进内室,洗濯头脸,拆下发髻,细细篦净发间沙土,又用澡豆浸透,揉得香滑了,这才准备梳妆。


见少年人挺拔的身影转入帘后,夜寒苏也打发九娘、十娘自去料理。盏茶工夫,二人便依计装束完备。她俩乃是一对孪生的姊妹,容貌身段、声音高低、上下穿戴都无二致,眼下又扮成个丫鬟模样,一水儿的黑楂髻、青丝袄玉绡裙,侍立左右,倒像对影儿一般。


“用心打扮打扮,倒也十分出息。”夜寒苏看得喜欢,用手一拨九娘的耳坠子,又把十娘搂进怀里,如逗猫般搓揉一番,指着纱帘,对周遭的仆妇打趣道,“等会儿他出来了,你们帮我相一相——非要是个绝色的,才配做她俩的主子。若是蠢倭瓜老婆,我定不依。”方才那一通刀光剑影,唬得仆妇们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喘。听了夜寒苏的俏皮话,这才松弛下来,露出了笑模样,“总是钗头的话最有滋味。”


不多时,跳跳也妆扮毕了,掀帘而出。但闻簪环轻敲、香风渺渺,众女看在眼里,静了一刹,都用帕子掩着嘴儿笑。夜寒苏柳眉一剔,瞪着那对猫睛石眼睛,假意喝声“不得无礼”。待跳跳走近前来,却也掌不住扑哧笑了。


“可是不妥?”跳跳男扮女装,才绞了脸,头皮被箍揪得生疼,又让一干姑娘媳妇簇拥当中,心里老大不自在,脸上也发起烧来,却听那夜寒苏笑道,“十分好了!比庙里的女阴娘娘还要标致些呢。”


“星使何必取笑我?”见跳跳只是不信,夜寒苏便唤人捧来新磨的铜镜,迎着脸照去,指道,“你自己看看,真好个美人儿。”


黄澄澄的镜面铺在眼前,好似一汪明净的蜜水。跳跳略一俯身,钗头的珍珠敲上前额,微有刺痛,他心里骂声“琐碎”,却见那镜中的红衣佳人也蹙起了眉,不由怔住了。只见镜中人眉宇深浓,敷着淡淡的铅蓝,眼中有雾气流动,更里头藏着一棱一棱的刀剑,睫毛翘成扇状,飏起了快意惑人的翠。鼻峰十分秀拔,比寻常女子更峻整。薄嘴唇被搽得鲜红晶莹,尖下颏的面庞好像一片溢着珠光的杏叶,似是荼靡架下的艳丽精怪。


“护法使者,这下可以放心了?”夜寒苏看着他,跳跳扯一扯那宽袍大袖,为难道,“只是扮成这样,到时候怎能放开手脚?”“呵,烟楼最擅长的就是暗杀。”女子向他眨了眨眼,“在暗杀中,枕头关节是最易突破的一环。只需些小手段,便够他受用。”跳跳脸上滚热,干笑一声,“那就请多指教了。”


三天后,夜寒苏回禀了赤棠夫人,表示万事俱备。那赤棠夫人倒也真信重她,再不多做过问,只放出消息,要嫁一位春萼分舵的女武师到龙亢总舵,做流光二小姐的媵侍。又择个吉日,带上箱垛妆奁,把人打扮得锦绮珠翘、绣带飘摇,吹吹打打地请上了轿。这一去好生热闹,惹得整个酉阳城百姓都来观看。


临行之前,正要起轿。却见那夜寒苏几个箭步冲上前去,隔着大红的锦帘,低声道,“我同妹妹还有句话讲,你们且先避避。”众人散开,她撩开帘子,“护法使者胆识过人,智计百出,此次定能不辱使命,载誉而归。”


只见她目光凝定,一扫往日的嬉笑无状,重现江湖儿女的潇洒意气。跳跳坐在红得发黑的官缎中,钗上流苏在暗处微泛柔光,蓝幽幽地浮着。他抿唇一笑,端的是星眸积翠,尽得风流,“借星使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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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洞主又得佳人!”


“恭喜洞主!”


“洞主,这次的与往日不同,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整治得花朵儿一般。小的只看了一眼,半边骨头都酥透了。”


蒙着兽皮的宝座上,那轩辕豹敞腿而坐,他生得一对银花环眼,体态魁梧,留一口浓密的紫色须髯,罩着金红花绫披风,鬓发披散,手上堆着各色宝石戒指,脚下踏着一颗雪白的人头骨,放声大笑道,“果真如此?那倒要见识见识了——放心,等本尊玩得腻了,就把她赏了你吧。”


原来这轩辕豹虽掌握“首种”之权,但若有被他看中的女子,也大半是有去无回。他如此暴虐,当地民人自是苦不堪言。


“别只便宜他啊,我看那娘们生得细皮嫩肉,洞主玩够了就可以割碎了烧着吃,再佐些生椒煎了,想来一定美味。”


“吃吃吃,就知道吃!野猪肉还塞不住你的嘴吗?”


“老子不管,老子就要吃人肉!”


大厅上一派粗野酒气,嘲惹不断,热闹非常。蛮人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光,仅着轻纱的蛮女搔首弄姿,五彩斑斓的翎羽下掩映着丰腴的胴体,轩辕豹与众人指点一番,却又激起许多笑语。


酒席散去,轩辕豹被灌得多喝了几杯,脚下有些打架。他跌跌撞撞走进寝房,一屁股坐在柔软的床榻上,脱下外衣靴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新妇,就听得一声呼唤,“大王请用。”


轩辕豹已是半醉,饧眼观看那女子,果真生得很是妩丽,且不说眉如翠羽,眼比秋水,满头乌云堆着金凤缠丝,腰身袅娜不堪一握,就说这纤纤十指尖翘,皆似新剥的水葱一般,白嫩得泛出乳色的光晕。只见她倒垂粉颈,半露玉肌,既柔且媚地奉着玉杯,驯顺地递到跟前,看得他不禁骨软筋麻、裤裆涨热。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就是与村野妇人不同。”轩辕豹喝得舌头都大了,又贪女色,见其美貌,按住就要亲嘴。那女子却是向侧里一躲,手中杯盏稳稳,媚眼如丝,娇嗔道,“大王喝兄弟的酒,却不喝我手里的,怕不是嫌弃小女子已许了人?”


“不嫌,不嫌。”那轩辕豹虽是个淫棍,阅女甚多,所见却都是山林中的粗笨村妇,任他天生馋色,到底也沾不着半个真绝色。眼下能搂着如此俊俏白净的小姐,已是十分不易。虽然小姐的声音略粗些,却也不碍什么。他自觉占了老大便宜,竟没了平时霸王硬上弓的野蛮,更全忘了刚刚夸下的海口,只笑道,“你的轿夫不中用,本尊略审了几句,都倒豆子说了——正是那庶出的小姐不受大娘待见,要被远远嫁走,折了几千贯钱,许给个老头子做小呢!”


“小女子命苦,亲娘死得早,才被后娘轻待。这样嫁过去,陪着老头子,怕不过四五年就要守寡,倒辜负了青春年华。”跳跳泪眼婆娑,将众人提前编好的凄苦身世又重复一遍,把下了蛊毒的酒盏递到对方唇边,喂他一饮而尽,这才安心。又见他那模样,忍笑不迭,放出手眼,略把出些小意儿款住他,却发觉此人不过是个早被掏空了内里的混沌蠢物,活成酒囊饭袋一般的东西,又很是自大,对女人不以为然,全无些许防备。


他正计算着时间,就听那轩辕豹道,“你大娘不疼你,我却疼。只要好好服侍,让我受用了,就聘你做正头娘子,总强似嫁到那边当寡妇。”此人满口胡言,一对蒲扇似的手掌摸上跳跳的胸脯,粗鲁地扯开血红裙衫,抓揉着那片抹胸,抚扪流连,下身拱来蹭去,硬硬地硌在肚脐上,当真是饥得不辨阴阳雌雄。


跳跳冷眼看着,虽然好笑,但又被他缠得恶心,便想着速战速决,掐了嗓子柔声道,“大王是真与我好,还是假与我好?”


“自然是真,本尊一向说话算数!”跳跳略笑一笑,被他迎面揽抱在怀里,手指抚过轩辕豹浓密的胡须,抹去还未干的酒痕,“大王的威名如雷贯耳,小女子在闺中就已钦慕多时了……能做大王的娘子,实在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他的手指渐渐下滑,落在那铁核桃大小的喉结上,“听说天斧洞有一镇洞宝珠,性可通灵,外人看了无不目眩神迷,却不知是真是假?”


那轩辕豹突然目色一凛,推开他道,“说它做什么,圣物岂是你个妇人家能问的?”见他谨慎,跳跳不慌不忙,顺势跌坐在地,只驯顺道,“小女子十五年没出过家门,见识甚浅,不免好奇。大王如若不愿,那便罢了——左右我已是大王的人了,又哪有违抗夫君的道理?”


闻言,轩辕豹沉吟片刻,看她眉睫葳蕤、形容动人,实在喜爱,复又拉入怀中,把他的手往胯间一拉,交颈咬着嘴唇道,“你要真想看,就得仔细弄弄它。”


经过夜寒苏的提点,跳跳知道那摩尼珠是清洁之物,不受情热,藏珠者须在行房事前将其吐出,不然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他耐下性子,故作个羞怯模样,一边伸手套弄着轩辕豹的物什,一边用余光瞟着他的嘴巴。


果不其然,他只捏攥了几下,就见那密如树林的须髯抖了一抖,一枚透明浑圆的珠子便落入轩辕豹的掌心,送到了他的眼前。跳跳定睛看去,方知是奇珍不假。那摩尼珠可避水火,却不过鸽卵大小,从内到外都透着极淡极清的柔光,受人体之热,外层浅浅镀上一层薄霜般的白,看起来朦朦胧胧,摸上去异常的温润柔嫩,好似初生婴儿的肌肤。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轩辕豹很是吝啬,只给他看了一眼,就想要收起来,却不防被跳跳点中穴位,封了一身功力。“你……!”那轩辕豹气得面容扭曲,好不可怖,正要强行运功冲开穴道,却觉得浑身无力,再无一丝挣扎的余地。


“是…那杯酒!!”轩辕豹始料不及,被跳跳夺过摩尼珠,一脚蹬翻在床上。“做你娘子?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跳跳啐他一口,拿抹布堵了他的嘴,将宝珠贴身收好,掀开竹帘桌扇,顺着洞开的窗子跃下,又按照来时的记忆摸入假山后的通道。


甬道既长又窄,好似一根被烟熏黑的羊肠,其内恶臭扑鼻,每走百步才见疏疏一点灯火,七扭八拐,暗藏玄机。蛮人时常捕猎野物,因此善设机关陷阱,跳跳便格外小心在意,却不料还是走错了一步。


他只听脚下一声微弱的脆响,石壁突然移动,无数锐利的尖刺从四面八方突起。跳跳眼疾手快,拔下鬓间特制的长钗,总算切开一条血路,这才没被活活扎成刺猬。


墙壁中尖刺迭起,跑出百余步仍旧没有中止的意思,跳跳慌不择路,且躲且行,身上疼痛不已,终于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却迷失了方向。


他喘上一口气,简单调息,又服了颗解毒丸以防万一,清澈的青色真气照亮了一团昏暗。他闭着眼睛,只觉此处明明无水,却异常阴冷潮湿,又另有一股绵长的香气。他正要收功之时,却听到一声叹息般的声音。


跳跳吓得一停,扫视四周,发觉此处十分宽敞,仿佛从甬道进入了某个山洞。他再三确认是自己听错了,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听见一声极为低沉的呻吟,那绝不是人声,而是某种巨大的兽物发出的动静,让人想起夏夜的一声滚雷。


他手脚发麻,冷汗蛰眼,又清楚地听到有锁链摩擦的响声,最终还是走去查看。由于无物照明,他只能聚起一团真气,高高擎在手心,发现这墙壁与普通的土墙截然不同,其上遍布着行云流水的纹理,用光照去,竟会反射出细腻的彩色磷光,看着倒颇有几分奇异诡谲的古艳。


“怪了,这是什么?”跳跳摸了摸,触感像是玉石,却好像更为坚硬,他又用真气向上照去,却看见一团极大的金黄篝火悬在半空,那椭圆的、火焰山般的物体发出璀璨华光,在暗处飘着,却像是一大片死去的、静谧的湖泊。就在此时,金色的湖心忽然裂开一道细细的黑色缝隙,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青色的美丽墙壁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哪有什么墙,这分明是个活物!


直到这时,跳跳才真正看清这是什么。青色的墙壁挣开羽状的裂痕,化出舒张翕动的鳞片,一股股带着水滴的凉气激射而出,将他掀倒在地。


跳跳抖着一身的湿衣,惊得舌挢不下,怔怔望着那庞然大物俯下小山般的头颅,崎岖坑洼的面容像是蜥蜴,一对金眼像是远古的星辰,它们凑近了他,投来沉静的目光。


“这是……是龙?”跳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本该转头就走,但这条青龙的眼神却压得他无法迈步,让他莫名记起了青龙门的传说。他大了胆子走上前去,发现那龙很是驯顺,默许他上下端详,与他四目相对之时还低下头颅,露出犄角供他攀爬。跳跳隐约觉得蹊跷,便登上它的前额,往下一看,这才发现颈上原挂着六条降龙索,逆鳞被强行翻剥,露出血色浓郁的骨肉来。


跳跳仔细观察,见降龙索都长进了肉里,与骨头死死连了起来,顿时有些不寒而栗。又看它蜷缩着偌大的身躯,几只趾爪都抱拢在一处,鲜红的龙鬃凋零破败,全无半分神采,心知这龙怕是在此受囚多年了。


难以想象,龙被困旱地多年,且接触不到水的生活是多么痛苦,不说法力耗尽,就是维生也是艰难。跳跳看了那六条降龙索,虽然依旧坚固,但由于时日久长,末端已有了细长的裂痕。


“既然被我遇见,就是一场缘分。只有救了它,才不辜负家门教导。”跳跳再不犹豫,以钗为剑,腾起真气,催动耀光心法,直接推到第九诀,祭出一招“青光普照”,登时地动山摇,石壁皲裂,一阵沙石疾风过后,便有两条索子已断了。


“好,好,看来能行!”跳跳汗如雨下,险些没站住脚,身上的伤口流血不止。那青龙见他如此,喉咙里挤出一点低柔的声响,金黄的眼睛黯淡下来,仿佛惭愧一般。


跳跳顾不得休息,集中精神,又往上推了一诀,连续两次以“青光万丈”击打剩下几条索子,终于在体力透支前轰开了最后一条。他跌倒在地,眼前慢慢模糊,在意识即将消退之际感到一阵激烈的震动,耳畔传来一声清亮的龙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听出了一丝重获新生的快乐。


“呵,也算没白费力气……”跳跳合上眼睛,嘴角却露出一点微笑,正当他即将昏厥过去之时,无数条温热的水雾流过他的伤口,在一阵馥郁的芳香中,他渐渐觉得身体轻松,刚一睁眼,就看见这漆黑的洞穴亮如白昼,一个青衣的赤发公子缓缓落在眼前。


这青衣的公子不是旁人,正是那青龙化作人形。只见他还未褪本相,头上竖着两条青色的犄角,却俯身就拜,轻声道,“救命之恩,来日必报!小龙微贱之身,愿追随恩公。”言毕,不顾惊讶的跳跳,顷刻便散作云雾,待雾气散去后,原处只遗了一点亮光。


跳跳拾起那物,原是一枚翡翠环佩,玉色青荧,上蕴露水,触手温凉,隐有龙纹,其形制酷似青龙门世传的事至玦。他看在眼中,不禁心生感慨,胸中又是酸楚、又是不忍。摩挲半晌,见那环佩自有带纽,蔽膝上空空落落,便结于腰间,却也十分相配。


“不想有这一段缘分。”那青绿的佩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跳跳心道,“此系奇遇,却不知应在哪里?”他正想着,却迟了脚步,在甬道拐弯处正撞上一队巡逻的蛮兵,那伙蛮兵叽里呱啦地说些土语,舞着长矛就来阻挡,都被他几脚踢翻,但仍是闹出老大动静。


“糟了,怎么这样大意!”见惊动了其他守卫,跳跳懊悔不止,步履如飞,见远处隐隐透来青色的星光,忙拔腿径直奔去。


他才站稳脚跟,略一打量,便叫苦不迭——眼前竟是一处断头悬崖。待要原路折回,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与兵器拖拽的声响,山头上正是那衣冠不整、咬牙切齿的天斧洞洞主轩辕豹。


“小子,交出圣物,本尊饶你不死!”轩辕豹运足真气,远远传音过来,震得林鸟惊飞。跳跳闻言一笑,斜着脸儿,飞个千娇百媚的眼风,揶揄道,“洞主,还舍不得娘子么?”轩辕豹不堪其辱,恼羞成怒,暴喝一声,“奸邪小人,你骗本尊在先,今日就碎碎割了你下酒!”他大手一挥,空中五色旗翻动,蛮兵持盾执矛逼近,血红的眼睛都盯在跳跳身上,仿佛在思量着先从哪里下刀。


黑压压的蛮兵将退路彻底堵死,插针的缝儿都寻不见。这时,南方空中忽然亮起两颗红色的信号弹,跳跳见了,便知是九娘、十娘突围成功。他再无后顾之忧,把心一横,将摩尼珠一口吞下。那珠子入口即化,无色无味,似清水般流入肚腹,几乎同时,丹田处便融开一股舒适的暖流,闭塞的穴位顿感充溢。


“可恶!可恶!”那轩辕豹见他吞了珠子,恨得目眦欲裂,一对环眼霸去大半张脸,他对着手下的蛮兵高声喊了几句,弓箭手便都放下弓弦,取出贴身的兽骨短刀来。


跳跳的眼底浮出笑意,这一把他赌赢了——摩尼珠只能从活人的嘴里炼出来。他望了望身后镜面似的悬崖,轰鸣的水声将薄薄的冷气倒灌上来,撩开鬓发,宛如负痛的龙吟。“爹、娘,就保佑孩儿这一回吧!”他屏息凝神,睨着那漆黑湍急的流水,蕴起真气,把出平生本事。只见那红色的影子轻巧地翻个筋斗,毫无犹豫,纵身跃下了寒光森森的峭壁。


他仗着自己轻功高明,又有净水摩尼珠护体,逞一腔血勇,敢为这九死一生之事,却把众蛮兵看得目瞪口呆。跳跳坠下悬崖,体内运气不断,紧盯着愈发接近的水面。呼啸的寒风好像箭雨,割伤了裸露在外的肉身,擂得骨头都在作痛。他仿佛是一只俯冲的燕子,迎着急雨狂风,正要把血津津的胸膛挑上刀尖。


眼见着坚硬的水面撞上前额,跳跳猛汲一口真气,手背青筋暴起,尽力一推,明亮的青蓝色火焰流出掌心,扑扑数声闷响,凶恶的激流被蒸成柔媚的水雾。有了这几下缓冲,跳跳蜷起身子,催动真气覆住几处大穴,终于得以安稳地落入水中。


他正欲屏息,却觉得周身干燥,竟无丁点儿沾湿,便大胆吐息,喉间一片爽快的清凉,指尖绕着淡淡柔光。激流避他而走,险涂好似无物,跳跳脚踏沙石,避开暗礁,分水而行,在水下只如履平地一般,不禁由衷赞道,“好个净水珠,当真神奇!”


有了宝贝相助,他步伐如飞,很快便在白鸡滩处上岸。掸掸衣物,平整燥洁如常。望着渐渐西斜的月亮,跳跳不敢耽搁,只按来时路上九娘、十娘所交代的,面北而行,遇见红椿树便向左转弯,马不停蹄地赶往最近的暗哨。


这是龙亢堂最南的一处哨卡,以当地的一座古塔为基,卫士并不甚多,也无高手常驻,只是拨了几个当地的民人把守接应而已。不过盏茶工夫,跳跳便看见了那歪斜的塔尖,与此同时,几声刺耳的尖叫突兀地划破夜空。


跳跳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塔前,但还是为时已晚。浓烈的血腥气从黝黑的树冠上漂来荡去,刀剑相击的闷响割开惨淡的月色,照出满地血肉狼藉。


他抬头望去,却见塔前的血泊中伫立着两个僵持的人影,定睛望去,竟是九娘十娘。她们面色青紫,呼吸全无,直挺挺地站在月光里,两条纤细的脖颈上都绕着一圈闪光的银链,长约三指,紧紧连在一起,明明是夺人性命的恶兵,却精美得好似闺阁女儿的爱物。


“不好!”跳跳愣了片刻,脊背发凉,正是惊疑之际,便见那银链轻轻巧巧地一抽,如一条翻飞璀璨的流星,滑入塔中的阴翳深处,几个黑色的人影瞬间窜到眼前。只这一下,两个少女柔嫩的颈子便被撕裂,细碎的肉块与滚落的头颅砸在地上,发出两声温柔的轻响,随即便哗啦啦下起一阵血雨来。


跳跳一阵悚然,顾不得许多,掉头便走。他脚下风快,却不妨对方的动作更快。为首者使一口黝黑透亮的长刀,行动鬼魅,却只似捻着片柳叶一般,轻盈自如,显然膂力超凡。


见此人举重若轻、刀走龙蛇,跳跳便知厉害,右脚向对方小腿扫去,照他面门虚晃一拳,伺机就要开溜。


谁知脑后簌簌一阵风声,幸而他拼力闪躲,三五梭子镖钉在树干之上。后路竟不知何时被截断,无数身形诡异的黑衣人一涌而上,周遭却静得落针可闻。月下万点银光闪耀,多件闻所未闻的古怪兵器都往他身上招呼。跳跳眼疾如电,行步腾飞,走前钻后,拳打脚踢,使尽了浑身解数,身上衣裙还是被刮出许多伤痕。


“看来今天凶多吉少。”他望向臂膊,见乌黑的血打湿了衣裳,也不知其上是否喂毒,只是心内发狠,袖中翻出一点星光,“拼了!”


手指抿开弹簧,少年寻个破绽,跃步直上,转守为攻,借着轻灵的身手突入敌阵,动作快得飙起一阵疾风,红衣猎猎有声。那使黑刀者抡起刀身,斜斜向他砍去,教他做势放个空。


跳跳有意自损,不顾胁下剧痛,又反转手腕,将袖剑刺向其双眼。那使黑刀者便向后一躲,避开剑弧,刀上却失了力度。见对方刀势已老,跳跳倒绷身子,以背贴地,从他的胯下溜过,袖中之物早已缠上他的脚腕,只听噗噗两声闷响,那人来不及回勾长刀,沉重的身躯便如小山般坍塌不起。


汗水冲去血渍,跳跳借力打力,将那一对袖剑使得神出鬼没,袖剑时长时短,抹刺缠绞,收发自如,竟让敌人一时不敢近前。但无奈赶杀不尽,这套功夫又十分吃力,不过几个来回,他便汗湿层衣、喘息不住。


渐渐的,跳跳气力耗尽,精气不敌,脚下也失了准头,绊在一处蜷曲的树根处,踝骨震来一阵错位的锐痛。他扑倒在地,来不及运功聚拢真气,见剑光已逼到面前,径直往头上劈来。他睁大眼睛,珠钗被劲风撩起,狠狠打在眉骨上。他甚至没有冷笑一声的力气,明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居然还是会怕。


如果这样结束,那倒不如七年前就死了——起码还能死在爹娘的怀里。


“住手!”忽闻一声暴喝,好似耳畔炸开个霹雳,凭空飞来条铁棍,金光横扫而来,将劈到面门的刀剑一并震开,哐啷啷溅开光芒万簇,竟好似火树银花一般。听到风声,跳跳咬紧牙关,拼死往旁边闪去,却正撞入坚硬臂弯里。


跳跳只觉腰间一紧,目中光影颠得稀碎,一阵滚热的汗气隔着衣物渥来。那手臂紧夹着腰侧,眨眼工夫,他竟被来人活挟出了圈外。


“鼠辈,欺负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为他解围之人声如洪钟,却杂着些少年的音色,全不顾情势危急,只是痛喝大骂,似要泄尽满腔怒火一般。在深林静夜中,堪比平地惊雷、裂石断流,“有种的,就陪你大奔爷爷过几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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