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七】陌上行〈三〉


跳跳中心。本章有黑心跳、黑跳。内含私设及大量原创角色。拒绝人身攻击,不喜勿入。

前文: 陌上行〈二〉





黑暗的洞窟中,红烛的光已随着夜色渐渐地尽了,蜡泪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高柄雕花烛台下的银碟。乳白色的烟一递一递地送去,颈后拂过沉重的叹息,他轻阖的眼皮微微一动,在惊怖中骤醒了。


跳跳的反应极快,没有半点惺忪之态,而是一骨碌翻身爬起,不顾身上酸痛,也没时间揽衣遮掩便飞步下了台阶。只见这俊秀的少年黑发披散、大敞衣襟,赤足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身伤痕地行礼请罪,好不伶俜可怜。


幽香细细,帘幕荡漾,在彻骨的寒气中,他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卑职醉后失仪,请教主责罚!”


“起来吧。”沙哑的嗓音悠悠传来,其中还有几分餍足的慵懒,但听上去并无不快,“护法,你过来。”跳跳垂着头走上前,闪避着不去看榻上之人,对方却不肯罢休,目光在他赤裸的胸膛、脖颈上扫荡一番,那些痕迹柔和了烈火般的眼神,这中年的霸主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左腕,“下次再来,把身上的暗器都给我卸了——这次不罚你,但不能因为你废了规矩。”


跳跳浑身一震,随即应了。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打量,便硬着头皮道,“教主恕罪,卑职明日还有事务在身,不知可否先行告退。”


“你休息去吧。”黑心虎并不阻拦,他如获大赦,顾不得身上脏污,三两下便穿戴好了,披上赏赐的青色斗篷,他转身就要离去。谁知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黑心虎的声音,“回来。”


跳跳脚下一顿,转身直接跪在了原地,与黑心虎保持了距离,“教主还有什么吩咐?”他表面柔顺,但心里已厌恶得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想拔腿就走。黑心虎招来内侍,用漆木托案送上一样物什,跳跳定睛一看,赶忙道,“教主,这么贵重的东西,卑职不敢……”“拿着吧。除了你,孤王身边也没有可送的人。”黑心虎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渺远似呓语。


此言一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有内侍将那点翠长钿递到他手里。一条光莹莹的窄窄金带,俏细的顶端聚着一滴绿水,抵在指尖在光下微微一转,便变出透蓝透紫的灿烂,端的是夺人眼球,宝色潋滟。这该是多少血汗、多少民膏。跳跳虽然收下,心中却反感,“谢教主赏赐。”


“礼就免了,你下去休息吧。”跳跳走出养心殿,正要下山,却不防迎面碰上牛旋风。二人险些打个胸厮撞,幸好跳跳脚下敏捷,喝道,“好你个牛老三,走路不长眼睛?这儿是你放肆的地方吗!”“是护法!护法恕罪!”牛旋风怪眼一瞪,看跳跳一脸愠色,赶紧请罪,“都是俺老牛不看路,不小心冲撞了护法,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我这次吧!”


“牛三堂主,你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养心殿门口!”跳跳心情不佳,正好拿他泄愤,“冲撞了我事小,倘若在此冲撞了教主,你有几条命下水牢?”“小的不敢,不敢……”这牛旋风是个直性的汉子,一听水牢二字,立时被唬得魂飞魄散,哼哧哼哧直喘粗气。跳跳见火候到了,便套话道,“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这样慌张?”


“有人给教主送了礼物,是个大物件。猪老四已带人搬运去了,俺便回来给教主报个信。”“哦?是什么人送的?”跳跳问道,却见牛旋风摇了摇头,“不知道——那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并无署名,没有教主命令,小的们也不敢私自拆封。”跳跳微一思忖,方道,“知道了,你快去回禀教主吧。”言罢,便直往宿处而去。


晚间,在例会之上,重新装束的跳跳才见到那件东西,委实是天下奇珍。


晦暗的厅央烧开一抹灼热的红,像是乱坟堆里窜出一株开得火艳的枫树,弯弯曲曲,重重迭迭,形似飞虬,状若走蟒,赭红的枝干泛着澄澈的光芒,蔓延开柔美的红雾,腾着五色宝气,将近前侍立的武士都映得脸膛红润。


“哟,这是谁送的?”天上落了雨,跋涉而来的众人都带着一身潮气,跳跳也不例外。他瞥了一眼牛旋风,用湿漉漉的胳膊肘亲昵地推一推他,笑问道,“好阔绰,这么大的珊瑚树,比得上石卫尉家中所藏了!”“护法,可说笑不得。”牛旋风竟然慌张起来,打量了周遭,压低声音,“一会儿教主驾到,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便迎面袭来,风声劲烈,酷似虎啸。众人连忙跪地行礼,在几声清脆的铃响后,两脉紫气汹涌交汇,黑心虎的夺命轿飘然而至。“恭迎教主!”两个精干的武士停稳轿身,有彩衣小奴爬伏在地,供这不可一世的魔头踩踏垫脚。在洪亮的恭迎声中,跳跳偷眼细看,对方一踏出轿子他就觉出了蹊跷。望着那铁青的脸色和血丝遍布的双眼,跳跳心知不妙。


“虚礼就都免了,孤王也长话短说——今天找各位来,是为了这个。”黑心虎几步跃上高座,伸手一指,众人的目光便落在那株珊瑚树之上。


“请教主吩咐!”众人起身,异口同声地道,“我等愿为圣教大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猪无戒,你就把事情简单交代一下吧。”黑心虎烦躁地挥了挥手,猪无戒雄赳赳走出班列,面向众人,高声道,“四堂堂主猪无戒代教主宣事——此物乃是青蚨帮帮主钱芳所赠,并附书信一封,意在凭此物化解宿仇,从此与我圣教划江而治,两厢安好,各自无犯。”


“哈哈哈哈——可笑,可笑至极!”未待猪无戒说完,黑心虎便仰天而笑,笑声震耳欲聋,其中渡有内力,竟震得厅下众人耳膜发痛,站立不稳。能上降龙厅议事的都是教中高手,此刻竟也有人被震得呕血,跳跳一愣,赶紧运起真气护住心脉。


“钱芳杀我!钱芳杀我!”年长的霸主两眼赤红,状若癫狂,喉咙中滚过沉重的咆哮,像是风雷碾过云层,“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孤就与青蚨帮算一算总账!”


天际炸开一声巨响,惨白的电光射入厅央,烟尘腾起,好似血点飞溅,眨眼间那株红珊瑚树已被掌风轰得稀碎。见他动怒,厅前众人都扑倒在地,阔大的降龙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檐牙上雨水簌簌飞过的声音。


跳跳与狂刀怒剑并排跪着,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若在平时,他必第一个开言婉劝,但能看出黑心虎这次是动了真怒,在这节骨眼上轻狂兴许要丢了小命。他入教仅有五年,虽颇得宠信,可在高阶议事中资历尚浅,诸多遗闻都不知晓。魔教恶贯满盈,仇名遍布,视人命如草芥,交恶者多如牛毛,他见识过黑心虎讨伐仇家的细致毒辣,但没有哪次能与这次相提并论。


没人愿触这个霉头。惊悸之余,跳跳的心思如风中的雨丝般转了又转,正琢磨时,却听见黑心虎狠声道,“来人,请千刀令!”


众人听闻此语,不禁脊背生寒。千刀令一出,势必喋血而归。满门尽屠求个速死,不过是最仁慈省事的手段,在魔教千刀令下,镬烹凌迟,挫骨鞭尸,峻酷悖天之刑若不尽尝,那最后一口气是决计不可轻易咽下的。


残暴如黑心虎,动用这般手法也实属罕见,当年屠戮青龙门也不至于此。青龙门的嫡掌门跳显乃是七剑之一,素有“谋侠”之誉,其人百般机变,多次献计白猫,黑心虎的血魔之毒便是他与逗威的手段。因此黑心虎恨他更胜白猫,以至于稍有起色便倾巢出动,不肯容青龙门存世片刻。但即使如此,当年黑心虎也并未请出千刀令。


究竟是何等刻骨之仇,跳跳不曾细想,但竟有些感同身受的体悟。见不得日光的恨意涮过心胸,宛如雪水灌喉,他畏冷般打了个寒噤。


“青蚨帮,孤是势在必得!”黑心虎扫了一眼地上的珊瑚碎片,随即道,“猪无戒,你的事查得怎样了?”“启禀教主,据属下调查,青蚨帮几经沉浮,数次聚散,现设总坛于箭杆峰上。若要破其根基,还需上天梯、过天门十六洞,下倚虹关。”猪无戒早有准备,拱手流利禀道。


跳跳心思一动,接道,“教主,天门山地势险峻,实在不便行军。倘若贼人坚壁不战,以不变应变,于半路设伏,我军恐怕就要吃苦头了。”


“这点苦楚,孤早就不放在眼里了!”黑心虎咆哮如雷,斥道,“不灭青蚨贼众,孤誓不为人!再有劝阻者,均视为乱我军心,杀无赦!”“还望教主息怒。”猪无戒巴不得跳跳吃瘪,他膝行几步,抬头谄笑道,“护法是不掌兵的人,如何通晓行伍间的道理。对于讨贼之事,俺老猪倒有个法子。”


黑心虎瞥他一眼,“说!”“天门十六洞虽然难以攀登,但若从西峰玉蟾宫进兵,上到飞埃关,大军只须过一道樱桃湾,便到贼巢之下,那可就省事多了。”猪无戒满面堆笑,一对贼眼亮得露骨。


“俺作证,猪老四说的有理!”牛旋风与猪无戒相争相竞,一向势同水火,这次居然也赞同他的谏言。黑心虎挥袖道,“取地图与众将观看。”便有乖觉的仆役捧上图纸,在沙盘前细细展开,众人俯身而观,果然如猪无戒所说。黑心虎心绪稍安,点头道,“既然如此,孤便封猪四堂主为主将,牛三堂主为副将,即日起便领兵出发,待大军全数抵达箭杆峰下,诸事料理停当,孤王便动身前去接应尔等。”


跳跳闻言,只把心一横,朗声道,“恳请教主,准许卑职随军出征。”“护法?”中年霸主略感意外,望向那猗猗挺秀的青色身影,虎目微眯,“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教主,卑职虽不知兵,但此役事关重大,卑职不愿独享清闲,也想为教主分忧一二。何况沙场之外,确也有卑职施展的地方。”跳跳小心道来,吐出的每一字皆是精雕细琢,不错分毫,“取道玉蟾,不宜强攻,还应以礼图之——卑职愿为说客。”


“说客?哪用得着这些麻烦,直接打进去不就得了。”牛旋风叨咕一句,转头看向猪无戒,他的胖脸死绷着,上面也没几分好颜色。


黑心虎眉头紧皱,斧凿刀削般的面容上也露出一丝不耐,“区区一个玉蟾宫,不必多此一举。若不放行,顺手剿灭便是。”似是又想起旧事,他冷笑道,“亏得顾曳冰那贱人死得早,孤便留了她玉蟾一脉,如若再不识好歹,你们不必手软。”他俯视众人,神情如铁,一字一顿地道,“对待七剑余孽,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青衣的护法跪在原地,看着那嘴唇一开一合,只觉出一阵如坠冰窟的冷,浑身的骨血都冻在一处。他把手藏入袖中,掌心卧着两片折断的指甲。


跳跳一言不发,脸色煞白,黑心虎以为是当众拂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了。又见他头上那抹翠色,竟难得生出几分垂怜,便道,“微末小事,何足道哉!量她玉蟾宫也不敢妄动,能保存兵力也是好事。”他看了一眼跳跳低伏的身腰,沉声道,“既然护法不愿待在孤王身边,那孤就成全你。”


“卑职不敢!”虽这样说,但他的面色却明显回暖,眼眸亮似月下霜雪,观之澄明可爱,那股活劲儿又上来了。黑心虎点点头,“护法,你就做孤王的特使,专管监军稽核,随时与总坛汇报。”“定然不辱使命。”跳跳不知这魔头为何变了主意,但乐得应承下来,见他神态尚且温和,赶紧抓住时机问道,“那对付玉蟾宫……”“就依你所说,先礼后兵吧。”黑心虎话音刚落,身形忽然一晃,喉间陡然爆出一声大吼,腾身暴起几尺,纵起掌风便往人群扑来。


“不好,教主的狂症又发作了!”狂刀怒剑一个拦阻一个取血,可谓是义不容辞。剩下的几位堂主厅主迅速散去,跳跳走出大门,在廊柱下站住,将今夜之事飞快地理了一遍。


对于讨伐青蚨帮一事,跳跳无意插手。青蚨帮遍布各地,以一张“蒲榜”名撼武林,轻道义而重银财,绝非善类。


因青蚨生于蒲,蒲榜便以编席之蒲草为名,是为世间最轻最贱之物。然而上榜者都是独步天下的豪杰名流,身价大小决定位次高低,皆是其仇家投钱相购。每年惊蛰日开榜计数,取前三位为“活死人”,意为他们虽有三寸气在,却已与死人无二,冠者被称作大渠魁。先奔雷剑主龙驷、玉妙夫妇便是死于这青蚨帮的蒲榜之上。


对于这种不辨黑白、全无底线的帮派,跳跳打心底里觉得不屑,因此黑心虎若真有本事将其剿灭,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可一旦事关玉蟾宫,他就难免存了几分投鼠忌器的心思。他一壁想着,一壁掠过坑洼的泥路,雨水中的植物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子时已过,雨势渐小,凉风洗开黑云,天色一寸一寸青起来,露出清莹的蓝夜。银屑般的碎星溜溜地升上来了,山间偶有几声凄厉的猿哭,极目处浩浩荡荡都飞满轻雾。


过了三道关,跳跳却没回北峰宿处,而是三两下拐到沙刀沟。风色淡淡,溪水的声响回荡在谷中,他停住脚步,负手而立,直到金鞭岩下的阴翳中转出一个亭亭的身影。


“谷主果然周到。”他将双手交叠伸平,送到少女的面前,轻道一声,“劳烦了。”阿馥望着他,漆黑的凤眼闪过一丝恨意,她空荡荡的右袖飘在风中,刺得人胸口发闷。那只残缺的左手探出衣袖,干瘪的皮肉像是黏连的叶脉,骨骼的走势异常明晰,仅存的两根手指拈着一条绳索。跳跳接过,系了个活结为自己套上,阿馥替他蒙住眼睛。


“少侠请吧。”跳跳应了一句,跟随她的牵引迈开脚步。又是一番行走,经过潮热的密林与轻柔的絮语,脚下变为平整阴凉的砖地,再一拐弯,地底的寒气伴着脚步声一点点没过头顶。石门訇然中开,布条与绳索应声而落。


橘红的烛火照亮了密室,赤无殷偃仰席上,只见他松挽黑发,穿一袭朱红色纱衣,衣襟半敞,怀中揣着一把白羽扇,竟有说不尽的风流旖丽情状,宛如匣中的宝珠。室内还残存着淡薄的酒香,跳跳眼尖,见他眉眼饧涩、微生汗气,便猜到他刚才行了散,毕竟是贵族中时兴的玩意儿。赤无殷把脸微微抬起,眼波如星,望着他笑道,“少侠让我好等。”


“深夜搅扰,实属无奈。”跳跳拱手行礼,对方只是稍一颔首,并未起身。自打初次见面起,跳跳就从未见他站立,似是腿有残疾。这样的身子也敢服用五石散,跳跳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温声道,“还望多多包涵,在下确有要情与谷主商议。”“但说无妨。”赤无殷邀他同坐一席,他也不犹豫,欣然应允。


双方坐定,不絮闲话,跳跳把黑心虎讨伐青蚨帮一事如实相告,赤无殷侧耳聆听,半晌才道,“魔教与青蚨帮的恩怨说来话长,要怪就怪钱芳要银子不要命,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我入教已有五年,大小消息也都略知一二,只有此事从未听说。”盯着赤无殷秀丽的侧脸,跳跳的心中升起一阵疑惑。


“买卖人有一句话,叫心狠蚀本。”赤无殷笑了笑,目中却毫无笑意,“可惜钱芳做了一辈子收金买命的勾当,却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他看一眼跳跳,突然卖起了关子,“少侠可知,蒲榜最大的一单生意赚了多少银两?”跳跳摇了摇头,赤无殷眯起眼睛,目中寒光乍现,“三千万两。购回了魔教少主的人头,总归是划算的。”


“你说什么?”跳跳一震,望向赤无殷忽明忽暗的面容,一时间惊疑不定,“黑小虎现在迷魂台闭关修炼,这世上哪来的第二个魔教少主!”“黑心虎的长子绛节是赤棠夫人所生,次子则由白梨夫人所出。”赤无殷看他诧异形容,似有些嘲弄神色,“赤棠夫人与黑心虎离异多年,绛节远在湘南主持分舵,遭他人暗算早亡。加之黑心虎刻意封锁,屠尽知情教众,因此湘西武林只知白梨母子,不知前者。”


跳跳以手托腮,眼睛转了又转,“也曾听闻白梨夫人乃是龙亢桓氏庶出,家中还有嫡姊杜夫人,嫁太原王氏,封号虹城君。莫非就是此人?”“杜,赤棠也。”赤无殷微微颔首,赞道,“少侠果然才智过人。”


“你又怎会知道这些?难道……”跳跳扶着桌案,后退半步,对方只道,“你看看这个便知道了。”他从贴身里衣中掏出一物,劈面掷来,跳跳伸手接住,原是一面流光溢彩的帛书。他展开一看,不禁惊呼道,“凤凰飞诏!”


“我奉夫人之命,暗中襄助各方反魔势力,旨在荡平贼寇,以报杀子之仇。”赤无殷莞尔一笑,“题外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时间宝贵,我们可要抓紧了。”


跳跳递还飞诏,“青蚨帮不仁不义,咎由自取,只是此事还牵扯到了玉蟾宫。”“既然你已说服黑心虎,有机会调停矛盾,又何须担忧?”赤无殷看着他,依然从容自若。


“道理我明白——只是若为顺姑情而失了嫂意,那就得不偿失了。”跳跳一挑眉,嘴角悬起笑意,眼神却定在赤无殷身上,“玉蟾宫与世无争,深厌兵燹,实乃清贵之宗。想请蓝兔宫主为魔教让道,又谈何容易?”


“少侠足智多谋,何须问计于我?”朱衣青年以扇掩口,柔声道,“玉蟾宫宫主年少,虽已居位理事,但此番欲要取道玉蟾,关键还看其父蓝霭。”“洞庭公子蓝云山?”武林第一公子的侠名风流入耳,跳跳略作沉吟,随即道,“听闻洞庭公子最是痴情,自三年前先宫主仙逝后便隐于楼阁,不再见客,要会他一面实在困难。况且玉蟾宫与魔教交恶日久,如今我登门拜谒,岂非自讨没趣?”


“敬酒不吃吃罚酒。”赤无殷轻笑一声,“何必与他们客气?你眼下恩宠正隆,又手握重兵,直接攻上山也不是难事。”“别说笑了,我和你说正经的。”跳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道,“人家把你当个知己,诚心问计,你不解我烦难便罢了,还要拿我取笑——你敢说这是君子所为?”


“我与你解闷几句,就成了小人了。”赤无殷没了正形,也耍起口舌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跳跳却收了笑意,目光灼灼,“谷主视魔教为寇仇,深明大义,自然是君子。”


“我可不敢当。”赤无殷挥一挥手,有遍体异香的美婢为他二人添杯续盏,抿一口盏中绿波,他才不紧不慢地道,“你放心,蓝霭并非不知变通之辈。他才是真正的君子。”


见他言语沉着,不似作伪,跳跳稍一琢磨,心胸顿开,拍手笑道,“好!有了谷主这颗定心丸,我便可以放手去做了。”


跳跳辞别赤无殷,经阿馥引路,再一睁眼已到溪谷。他脚下风快,终于在鸡鸣前赶回了黑虎崖。天边月色朦胧,望着熟稔的风物,他渐渐松弛了心情,在山路上信步漫行,直往北峰宿处而去。时而见到夜巡的黑武士,知道他素来神出鬼没,也都恭敬让行。


抹过一片林子,跳跳翻上山垭,此处左临深渊,右倚绝壁,仅有一线狭窄的山路,但只要笔直向前,再过一条铁索桥,就到寝房。


他走到一株歪脖怪松下,周遭忽然静得出奇,山间呼啸的风声、曲折的鸟唳都消失了。在浓重的阴翳中,跳跳陡然一惊,一阵阴冷的杀气汹涌逼近,他的拳脚比意识更快,反手便是一击,却被对方轻易闪过。


那人沉默不语,也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只是步步杀招,腾起腿脚横扫而来,他抬手格挡,却险些被那力道掀下峭壁。经过几下肉贴肉的交手,他发觉此人路数刁钻,灵活多变中不失稳健,且内力深厚,一招一式都十分狠厉,应是个对武学有着超凡体悟的奇才。


甫一交手,跳跳便知自己力敌不过,便避其锋芒,想把他往亮处引。那人战意正炽,果然上钩,追出树荫,却不防跳跳拼力一纵,不顾山风凛冽,舍命从他头顶掠过,一把扯下了蒙面黑纱。见身份暴露,那人住了手,却也不慌张,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倒看得跳跳汗毛倒竖。


“实在不知是少主驾临,卑职罪该万死!”跳跳跪地请罪,拱手之时,却暗暗抿开了袖剑的弹簧。黑小虎眯眼看了他半晌,冷声道,“你不老老实实待在我父亲身边,半夜外出,所为何事!”“回禀少主,一个时辰前教主已然安寝,又有狂刀怒剑护卫,已不需卑职侍候在旁了。卑职一向散淡惯了,又无事务在身,见月色正好,便动了附庸风雅的念头……却不想冒犯了少主。”明知对方并不知那些苟且之事,但黑小虎的质问还是让他的脸烧热起来,好在有夜色掩映,黑小虎并未看出端倪。


怪事!他不早就被赶回迷魂台了吗?怎么现在独身在此?莫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跳跳眼珠一转,心道,“敢情你小子无令外出,倒要抓住我做文章,姑且与你周旋几句。”


“我正好有几句话问你,你务必照实回答,倘若有半句假话……”少年威胁般地靠近了他,他不禁倒退一步,后面就是悬崖。“就算再给卑职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少主!”跳跳赶忙答道。


“算你识相!我问你,父亲今天可在降龙厅宣兵议事,说要起兵剿灭青蚨帮?”“是。”跳跳点头,面前人眉头一皱,又问道,“时日一到,父亲还要亲征?”“不错。”跳跳打量着他的神色,又想起赤无殷所言之事,心中警铃大作。


“父亲!若为大哥报仇,又为何不带上我!”听到这个答案,那黑小虎目色一颤,眼底竟浮出些许水光,尾音再绷不住那一丝哭腔。


跳跳一身冷汗尚且未消,见此情景不禁一愣,月光洒落,瞄见对方脸上竟残有泪痕。那黑小虎神情哀戚,流有怨愁,竟显得分外稚嫩。跳跳在魔教沉浮几载,还是头次见他这样,下意识开言劝慰,“少主,你万不可多想,要多多体谅教主的苦心啊。”


“我向来体谅他的苦心,可他又何曾明白我的心!”黑小虎再不能隐忍,吼道,“竟这样瞒着我——他只知道自己没了儿子,却不知道我也没了大哥!”


跳跳一顿,心里已经有数,便拿捏着分寸再次开口,温声道,“少主此言差矣。此役凶险非常,事属万难,教主正是因为忧惧险情,又深知你的脾气,才不敢将此事告知。这并非是不在乎你,而是太过在乎。”他吸了口气,放柔声音,“少主虽然英雄,但到底涉世未深,教主近来龙体抱恙,不能时刻注意。若你有半点伤损,又让教主如何承受?更何况前车覆、后车戒,已有伤事在先,做儿女的难道不该更加爱惜己身?”


听他一席话,黑小虎默默伫立良久,跳跳觉得自己的脚都麻了,才听到他道,“怪不得父亲喜欢你。”这话本无歧义,但跳跳还是不自在了一下,只听他继续道,“可是,人主之子不能恃无功之尊。”他垂下头,似在回想着过去,也不再咄咄逼人,“时至今日,我若还不明白,这几年的兵法也算是白读了。更何况父亲爱重我,我也该争气才是。”


“说句大不敬的话——卑职若是少主,现在就原路返回,在迷魂台修满十年之期。”跳跳眨了眨眼,“以后,自然有少主争气的时候,又何必急于一时?”说话之时,因他二人的挨得很近,跳跳不得已注视着他,直看到十分细微之处。


月光将少年的脸染成青白色,那极浓秀的剑眉像两道精铁,陡直切入茂盛的发鬓,却在尾梢骤然断破,便失却了整体的形状,把凛凛英气捺住,一头撞向万物肃杀。


少年观两眉,临老一付须,跳跳心思一动,莫名想起相书上的眉毛中断、兄弟离散云云,又自觉多事可笑。


正想着,黑小虎却已终止了这一场回想。当他抬起脸时,那乌黑的大眼睛里有光亮在剧烈地掣动,睫毛虽竭力荫掩,却拦不住如星星四溅的忧郁。跳跳还注意到,他的鼻梁直且高,但人中却很短,虽说那是短命的象征,却有一种可怜的稚嫩。而他的唇形与下颌都生得阔敞而美丽,较其父更柔和,嘴角微微向下抿着,总有一点因高贵而噙着薄怒的神气。


“看什么?”黑小虎盯着他,又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冷冷开口,“我脸上有东西吗?”“没有没有!”跳跳连忙收回目光,嘻嘻一笑,“这也怪不得卑职,要怪就怪少主风仪无两,才让卑职失敬了。”


“油嘴滑舌,为人臣者的忌讳你不会不懂吧?”黑小虎瞥他一眼,却并非是刚才的疾言厉色了。他轻哼一声,眉宇间捺下千斛阴云,“甜言蜜语都留给父亲听吧!今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如若露出半点风声,别怪本少主不留情面!”“卑职明白,恭送少主。”不等他说罢,黑小虎便向东去了,正是迷魂台方向。


跳跳把他劝说动了,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抹一把汗,恨恨骂了句“小混蛋”,也飞快地回到了寝房。


“这一宿,真是折腾!”跳跳匆忙洗漱,取下发冠时,又看见了那支长钿。他睡意全消,定定看了半晌,便将其狠狠掷到了桌案上。钿子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脆响,月亮的寒光切过深紫的山麓,映在他漆黑的眼中,渐渐浮上残晓的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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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法,你说这能行吗?”猪无戒搓着手,略有为难地瞅着他,还冲他挤了挤眼睛,讨好地笑道,“你要孤身上山去见那玉蟾宫宫主,身边连个随从也不带。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俺老猪可不好跟教主交代啊。”“这话就该打!”跳跳原本正在看着他们忙碌,听见这话,立时斜了他一眼,把眼刀甩得冷飕飕的,“教主都说行,还轮得着你说不行?”


“小的哪儿敢啊!”猪无戒咧嘴一笑,揩了揩脑门上的一层油汗,“护法莫气,兄弟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俺有一队亲随,个个身怀绝技、忠心无二,让他们陪你上山,保证万无一失……”“再啰嗦就掌嘴!”跳跳开口打断,他伸手把玩着发梢,望了望脚下的日影,嗤笑道,“我虽功夫不济,但还是要脸的人。”


保护是假,监视才是真。模样俊秀的少年足尖一点,青袍微动,腰间玉佩传来细微的清吟,转瞬便消失在浩渺林海之中,只撇下一句,“此事不宜人多,你们安顿三军,我去去便回。”


跳跳一路飞跃而来,行至山腰,发现山势愈发险峻奇拔,好在有石梯相助,便也不费什么力气。又是几百步后,却见古木骤稀,坡度稍缓,视野也渐渐变得开阔,这才有了些许整饬的人迹。此时已是秋季,山麓下寒意尚浓,何况高峰之上。再走须臾,便到了天门洞。


天门洞劈山裂石,南北洞澈,玄朗如门,绝非人间之景。跨过天门坎,跳跳回身极目而眺,直要把一袭青衣融入这万顷秋色中——黄绿相接,自然千般风情;薄红软紫,亦是万种妩媚。


“好景致,好山河!”见此绝景,跳跳却好似当头一棒,他忆起灭门往事,心胸震动,自语道,“我又怎能让那魔头葬送了它!”他健步走入那天门巨洞,洞顶倒挂苍竹,下垂如帘,抬头张望宛如碧波绿海。洞底钟乳遍地,寒气逼人,天光映着潮冷的石壁,碎开一片片清澈透明的蓝影。洞中雨丝飘洒,甘甜如蜜,是为“梅花雨”,相传若以口接尝满四十八滴,就能飞升成仙。


出了天门洞,晶莹的琉璃瓦已斑斓可见,跳跳心中大喜,只顾远看,却不防被近处的一物绊了个趔趄。


“哎哟,哎哟——这把老骨头可受不得喽!”苍老的呻吟声吓他一跳,飞步倒退,摆开架势,却只听到哀哀呼痛,“疼啊,疼啊……”


跳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躺在地上的老丐人,胡子稀稀落落,连同鬓发都已花白,脚上绑着一双草鞋,地上还歪着一只缺口的破碗,竹杖在方才的骚乱中已被碰落,被风一吹,已滚向崖边。跳跳见他衣衫褴褛,抱臂瑟瑟,言语不成片段,想他应是在此处避风。


“这位郎君,行行好,帮小老儿把拐杖捡回来吧。”老丐人颤颤巍巍,连爬坐起来也不能够,只是不住地恳求他,情状十分可怜。


跳跳刚要搀扶,心中却觉得十分蹊跷,便硬着心肠问道,“老人家,你可是这附近的猎户?家中亲人又在何处?”“小老儿我沿路要饭为生,孤苦伶仃,又哪里有家!”不问还好,一问那老丐人便潸然泪下,嚎啕道,“小老儿也曾有妻有子,只是老实过活,却都让那魔教烧杀了……听说这玉蟾宫最是恤老怜贫,我求告无门,不过拼着一条老命挣上山来,求宫主为我枉死的妻儿主持公道罢了!”


跳跳心下恻然,但依然存有疑虑,天门山高耸入云,极为陡峭,绝非是个体弱的老人能独身攀登的。可望着那风霜疲惫的面容,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转身便去捡拐杖,却不防那竹棍竟滴溜溜滚下山崖,落向万丈深渊。他顾不了许多,奋力一扑,伸手攥住了拐杖,又腾出另一只手握上藤蔓,这才吊在半空中。他屏息爬了上来,山风一过,顿觉冷汗湿衣。


“老人家,刚才是晚辈失礼了,你先不要难过。”跳跳双手递上竹杖,温声道,“晚辈也要去玉蟾宫拜谒蓝兔宫主,好在脚力快些。既然有缘,不知老人家可愿与我做个同路?”他只等对方回话,却不想半天没有动静,再抬头时,眼前已是空无一物,连那缺口的破碗也不见了踪影。握着那根竹杖,他的掌心滋出了丝丝汗意。


跳跳起身,恍惚一刹也就不再多想,纵起轻功来到了玉蟾宫门前。此时秋意萧瑟,清风已冽,两排花树堕入凋零,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颇有些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感。


跳跳不想唐突,而是驻足观看,竟觉这玉蟾宫酷似一座碧玉妆成的城池,宫门幌幌,如宝镜映日,光彩眩目,令人不敢逼视。门首置一尊巨大的武陵石,叩之铮琮,如金似玉,上镌“玉蟾宫”三字,下有小字“澄明大观,忽逢我心”。


“自当别仙宫,不意辞玉蟾。”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异香,他垂头一吟,不禁由衷感慨道,“好个神奇清净所在,玉蟾宫果然名不虚传!”他望着宫门,整衣而拜,朗声道,“欲折青桂,先上瑶台;一声歌断,金凤花开——玉蟾神宫在上,魔教护法使者跳跳诚心求见!”


话音刚落,那扇金红色的雕花门便徐徐而开,有歌音渺渺飘来。一时风声温柔,翠带纷飞,云袖纵横,布料纠缠舞动间隐有兰麝之芳。


跳跳忙稳住阵脚,定睛看去,但见仙袂荷衣,且闻环珮铿锵,早有三位华服美人立于门首,娴静含笑而待,竟无一不是天下绝色,端的是各逞标格、皆有风韵。只听那立于中间的少女开口道,“我等奉宫主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有劳仙娥引路。”跳跳微一颔首,拱手行礼,却不想那三位女子竟催动内力,纵起流云飞袖向他袭来。他眼皮一跳,侧身避开,只听一声巨响,他低头看向方才站立之处,赫然已是砖石翻覆、泥壤成尘,竟是杀意毕现的一手突袭。


“魔教无恶不作,与我宫结有世仇,眼下以大军迫境,竟还有脸主动登门!尔等居心叵测,若想求见宫主,且先过了这一关!”言罢,三女便径直仗剑刺来,流云飞袖本就威力非凡,配上直来直往的剑势,真可谓刚柔并济、密不透风。跳跳无意与她们相斗,一边躲避,一边高声道,“在下本无恶意,而是有事相商,可否容我慢慢讲话!”


“可笑!尔等烧杀抢掠之时,可容无辜百姓讲话了?”三女敌意甚浓,根本不听分辩,那跳跳尽力闪躲,冷笑道,“久闻玉蟾宫宫主虽然年少,但慎思笃行,练达开明,绝非不通情理之辈。如今看来,大概是名不副实了!”


“不必费口舌了,拔剑吧!”那女子一声娇叱,跳跳本不想动手,但听闻此语,倒是心生一计。他拔剑出鞘,道了声“得罪了”,便催动内力,起了一势,捏了青龙降魔诀的第二式,一招“青云直上”顿时腾起了氤氲云气。他无意相争,只是小露一手青光剑法,略用了三成功力。


迎上三女的攻势,他只是与她们缠斗,欲要争取时间,青光剑法却无人识出,他不禁大失所望。正是神思迟疑之时,不妨对方合招攻来,竟不及躲避。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到了那冰雪般的声音,宛如一声叹息,“青萍,翠藻,苍苔,不得无礼。”冷蓝的真气如粼粼月华过眼,一片寒意过后,便将三女的攻击引渡,正是一招“移花接木”。


凌空之步抹开澌澌轻响,像是春冰乍破之音,玉山崩塌之声,月白的衣角撕裂了流风,那身影好似浴雪之鹤,美胜明玉,皎若巅月,直让山水缄默、血泪温存。


“不知故人前来,蓝霭有失远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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