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七】陌上行〈二〉


跳跳中心,本章黑心跳主打,略有一点点肉渣。后续有黑跳、虹跳虹。有大量原创角色登场,私设众多。不喜勿入。

本文设定跳跳十五岁,黑小虎十四岁。

前文:陌上行〈一〉







当跳跳风尘仆仆地抵达黑虎崖时,日头已然趖西,天穹下一丝风也没有,云雾般袅然的树冠都被烤得蔫黄。他伸出手,撩起湿漉漉的头发扇了扇风,才发觉胸腹处皆已湿透了。晚夏的暑气蒸上地表,严苛得不留情面,张开血盆大口撕扯着这深绿的世界。


“真险呐,差点把小命交代进去!”他长叹一声,俊秀的脸上浮现出微弱的苦笑。赤无殷向他一再担保了,他的身份依然是绝对保密,这封信送去也会让黑心虎对他更加信任。跳跳自觉别无选择,也暗自发狠,就是死了,也要死在黑心虎面前——再拼尽最后一口气扑上去刺他一剑,也不算辜负这一辈子。


自从他被蒙着双眼请出那间密室,就有人默默引着他走出屋舍、穿过庭院。在稳而不乱的脚步声中,地下的凉气逐渐泯灭了。热度攀上,他们似乎就进入了一片密林,跳跳被松松绑着手,虽没了视力,其他的感官却变得极为敏锐。


一股湿热的气流将他罩在腹中,奇异的花香钻入鼻翼,近处似还有女子的体香。野果的馥郁堪比经年的纯酿,惹得人舌下生津,有青年男女吃吃的笑声飘荡而来,似是无忧无虑,宛如身处世外桃源一般,那声音如此悦耳,却怎么也辨不清方位。偶尔也会有大鸟的翎毛擦过脸颊,扑棱翅膀的响声很大,几乎是贴耳掠过。但恼人的蚊虫都被一一驱走,缠绕垂络的藤蔓被引领之人细细拨开。他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他们虽穿山越岭、涉水过林,跳跳始终如履平地,片叶也不沾于身。


不知走了多久,跳跳觉得脚底都发了烫,那种潮湿的闷热才消失了。高可及膝的花草也变成了小草与砂石,当他们翻过一个平缓的山坡,风中终于有了跳跳所熟知的气味。


他们回到了原处。


溪水的凉爽让人舒心,跳跳了然,开口道,“现在能取下这玩意儿了?”他的问题无人应答,用内力轻松震落绵软的绳索,一把扯下蒙眼的布带,才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而他自己正站在先前的那个溪谷中,金鞭岩耸立的轮廓在阳光下泛着柔柔的蓝,于远处若隐若现。


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一抹异香,想起少女阿馥,喉咙疼痛起来,目色略有几分惨淡。但随即,他便抬头看了看日影,不再徘徊,而是直奔袁家界黑虎崖的方向而去了。


袖中的信笺轻柔地蹭着他的手臂,想起赤无殷的话与眼神,他再次被恐惧所裹挟,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不是谎言,虽然并无证据,且此人心性残忍不啻黑心虎,但他仍愿意冒一次险。于是便压下探求的欲望,愈发加紧了脚步。


当他将信笺呈给黑心虎时,他的掌心潮湿,袖箭已随时预备出鞘,但得到的果然不是一声“叛徒”和一记黑虎掏心,却是一句带有真情的“难为你了”。


跳跳不露痕迹,将自己的经历整理了一下,照实对黑心虎说明了。当然,他也小做修改,比如他救少女的动机——为教主锄奸是个可信的理由。当他提及朝春谷时,黑心虎却仿佛十分熟知,并未有任何表现,对于信笺的态度,他似乎也并不意外。跳跳察言观色,只觉得那赤无殷的身份与立场愈发扑朔迷离。


“孤王都知道了,你下去吧。”黑心虎赏了他一些珍奇的药草调养身子,又与了些黄金,说是让他自行支配。见跳跳还在原地,便挥一挥手。跳跳便伶伶俐俐地行了个礼,刚要转身,又听黑心虎沉声道,“等等,教里既然混进了细作,那必定不止一个。你再辛苦一趟,传孤的口谕,仔细视察几个堂口。如有异常,立刻上报。”“愿为教主分忧。”跳跳领了旨,离开阴森的山洞。


“这魔头还是信不过我。”跳跳步伐如风,边想边咬牙,“想支开我,再拿乱七八糟的琐事绊住我,门儿都没有!”他顾不得身上疲倦,疾步赶赴山下的四大堂堂口,此时已是黄昏,血红的日晕泡在一团黄雾里,天空昏昧,似是要落雨的光景。黑虎崖被他抛得远了,畸零诡谲的山势缓和了不少,大路渐渐洼陷下去,草木也茂盛起来。他的影子被那夕阳扯得细长,淡青的衣袍卷起一丝尘土,在光下腾腾又灿灿地飞着。时不时有惊飞的鸟雀扑过来,他撇一撇嘴,都侧身闪避了。


四大堂堂口分别置于东南西北四角,其兵将各自负责一个方位。他刚到正南的一堂堂口,就瞥见今天领班的人已带队迎接了。


在巡查之时,跳跳漠然袖手,看那些人甜腻地笑着,讨好地东跑西窜,赤无殷的那一抹笑却始终在脑海中挥散不去。许是看出了他心事重重,无意与他们说笑,伺候的人更不敢怠慢,将他请到了营盘以内,把账房、督候、参军都叫出来待命。跳跳素性脾气好,不摆架子,从来都是面上带笑,因此在教中人缘甚佳,如今日这般爱搭不理的模样并不多见。


那边是跳跳不情不愿地“彻查奸细”,这厢,鲜血的气味浓重得几乎要顶破堆叠的琉璃瓦,却也抚平了血魔的狂暴。刚刚饮完热血的黑心虎遣退了狂刀怒剑,让他们在远处待命。做完这些,这浑身腥气的霸主便坐定了,依信上连打了三声呼哨。这时,壁上烛影微微一晃,黑心虎舔净唇边最后一滴血,感受着唇齿间的腥香与体内真气的充盈。他眼睛也不抬,“来了?”


“教主恕罪!路上遇到了一点小事,属下尽力脱身了,却不想耽搁了时辰。”来人燕体蜂腰,盈盈下拜,面纱之后朱唇轻启,响起的是极柔媚的嗓音。虽然看不清容貌,却可以想见应是个绿髩佳人。


黑心虎见她头戴黑纱遮面,略有不满,“既然拨你过来当差,你以后就是孤王手下的人,如此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属下不敢隐瞒教主,不过是路上加以防范。”那女人言罢便摘下斗笠,取了面纱,露出一张极妖艳的妇人的脸来,端的是脸媚眉弯、通体风流,浑似鲜熟的罂粟怒放眼前。黑心虎看了稍稍安心,这才信了此人身份,只略一点头,“不愧是夫人一手调教出的人,果然不错。”


女人嫣然一笑,露出珍珠般的皓齿,娇声道,“教主谬赞了。”“十二云鬟中的第三位——三娘,是吧?”黑心虎瞥她一眼,略作沉吟,目中寒光骤闪,“那就让孤见识一下,你能接住几招。”


正西方向,跳跳正在和猪无戒掰扯,他这回被害得惨,于是有心拿猪无戒发泄发泄,于账上查得格外严,吓得猪无戒直吐舌头。忽而听见黑虎崖主殿上传来一声巨响,二人修为皆不差,隔得也远,却都震得心脉一痛、喉头泛甜。


“这是怎么回事?”猪无戒吐出污血,看向一旁的跳跳,“护法,好大的动静!”“猪老四,你速去传令!”跳跳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殷红,面色肃然,“想必是有刺客闯入大殿,我先行一步,护得教主周全,你随后快来!”


“保护教主,可是大功一件啊。”猪无戒脑子动得挺快,刚想腆着脸与跳跳商量一下交换任务,转头却已不见了人影,“哼,跑得到快!他去寻了这个巧宗,却把累活儿都丢给俺老猪。”猪无戒无法,只得先去东山找牛旋风。


大殿之内,被掌风掀起的灰尘渐渐散去,黑心虎盯着跪倒在地的黑衣女人,自觉还算比较合心意,又听见远处的脚步声,便知是狂刀怒剑前来护驾,于是开口吩咐道,“你先回你原来的地方,注意,千万不可暴露身份!”女人忍着剧痛答应,转身就要离去,却又被黑心虎叫住,“站住,我圣教主持的乌龙泉大比,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五年一度的圣教大比,威震武林,各方豪杰争相云集,属下又岂敢不知。”黑衣女人不带一丝犹豫,声音流利,黑心虎便点了点头,“既然你乃十二云鬟之一,于夫人座下专修奇门遁甲之术,那第一场想必是难不倒你了?”


那女人依然泰然自如,只是禀道,“属下定不负教主厚望。”男人转头看向壁上幽幽的烛火,皱了皱眉,嘶哑的嗓音好似林间嗜血的低哮,“不负厚望?这样自然最好……但若是输了,孤就只能把你送回去了——这里可不养废物。”


“倘若不取头筹,属下便任凭教主发落!”雷霆之威果然厉害,看着那女人的身形一震,黑心虎达到目的,便悠悠道,“好,你且去吧。三个月后,我期待你的表现。”


烛火又闪了闪,女人已消失不见,仿佛一缕烟雾融化在黑夜的湖面。黑心虎静静坐着,看向那漆着一朵红色海棠的信笺,等待着他那帮忠心护主的手下们蜂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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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渡,如抛金梭。转眼间,乌龙泉大比的最后一场也结束了。


射完最后一箭,年轻的护法使者便挑眉一笑,冲那面色惨白的壮年男子拱了拱手,欣然道,“承让了。”随即飘然而去,青衣一闪,翩翩落在了黑心虎的座边。


“风怀贤侄,数年不见,你的射术似乎还没什么长进。”紫衣霸主年近五旬,却势若卧虎,面上带笑,眼神却很是不屑,“想你点苍派当年自诩清流,不愿屈身与我等为伍,七剑合璧之后,你父亲叶一枝便主动请缨,带兵清扫我军残部……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今日你来捧场,孤也就不计较了。”


叶风怀惭恨地低下了头,他粗黑如镰的眉毛揪在宽敞的眉心,方正的脸膛青苍苍的,品咂着黑心虎的话,下马时竟险些跌了一跤。想着合族老小的性命和被填了枯井的幼子,他不禁泪水潸然,几乎要捏碎自己的拳头。


至此,乌龙泉大比已接近尾声,大比共有三日,第一日比奇门遁甲之术,第二日比击刺之术,最后一日比射术。第一场最后是个教外的女人取胜了,具体姓甚名谁并不清楚,只领了赏钱便隐遁离开。第二场是牛旋风险胜对手,第三场最终让跳跳轻松拿下。


射乃六礼之一,是大比中最受重视的环节。黑心虎酷爱沽名钓誉,因此也学了些中原士族的仪礼,拿它作为一面金碧灿烂的幌子。跳跳顺利拿下此役,无疑给他挣足了面子。在最后的典礼上,跳跳来到王座前,准备听封受赏。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他单膝跪地,落落大方,看见黑心虎眼中浮出了欣赏的神色。迎上高位者的目光,再柔顺敛眸,耳边果然传来了一声“赏”。


“赏护法使者跳跳蜀锦三丈,珍珠十斛,锦袍一领——”


“慢!”远处忽然惊起一声暴喝,震得林鸟簌簌,自人群中掠出一道黑影,此人身法轻盈矫异,酷似戾天之鸢、搅海之鲨。跳跳于轻功上用心最深,看他腾挪如神,不由惊叹。他搜肠刮肚地筛出了些头绪,只是这张脸倒真让他不敢识认了。


在满场惊呼声中,那人缓缓站定,这时众人才看清这突然发难者不过是个少年。他头不加冠,一袭玄色轻袄,臂上戴着狐腋箭袖,周身隐隐发亮,好似烈火中锻出的黑铁。再搭一条羊脂玉带,将腰身收束得窄窄的,脚上蹬一双粉底皂靴,靴底间或闪过,竟皎若昆仑之雪。


跳跳暗自心惊,那迷魂台据此少说也有数十里,途中更有烂泥潭、死人沟、踬伏渊阻路,他竟能独身飞跃且足底不沾一滴秽物,其轻功委实了得。


“有刺客!”总有那不知死的多嘴,跳跳瞄一眼黑心虎铁青的脸,飞身过去给了那小喽啰一巴掌,照脸啐道,“混账东西,胡说些什么,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少主!”


那喽啰捂着脸蜷缩在地,大气也不敢再喘。正闹得不可开交,那少年用极冷的目光瞥了跳跳一眼,然后便略带烦躁地移开了视线。


跳跳一看,那黑小虎抱肩迎风而立,紧眉俏眼虽尚未长成,但让幽幽月色一浸,却已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英俊。他扫视全场,却仿佛盯睨着自家田庄中豢养的猪狗,毫不掩饰那种冷漠的野蛮。教里的老油条都已领教过少主的厉害,新兵蛋子也被前辈撕着耳朵训诫了,因此不须教主吩咐,少主千岁的朝拜之声便如排空巨浪,将静谧的夜搅得彻底活沸起来。


“儿臣参见父王。”对于教众撼天震地的呼声,黑小虎充耳不闻,反身一跪,恭恭敬敬地给高座上的父亲请安。


“小虎,没我的命令,你怎么擅自出关了?”面对父亲的质问,黑小虎应答从容,“启禀父王,半月前,儿臣的天魔乱舞神功已突破瓶颈,练至第十一重境界。除去加以巩固以期精进之外,再无变数,提前出关亦不足为虑。”


少年人的语气中不乏骄傲之意,但黑心虎眉头紧蹙,丝毫不领儿子的情,劈脸呵斥道,“胡闹,十年之期乃是既定之数,又岂可轻废!”


“无益旧则,倒不如趁早废除,以免荒废时年、延误大事。”这黑小虎年少气盛,急于表现,因此不顾父亲脸色就痛下针砭。跳跳见情势不好,生怕黑心虎当众发狂,他这做心腹的若不加劝谏,难免日后不被迁怒,便抢在黑心虎发作前开言调停,“教主,少主神功既成,实乃我教一大幸事!提前出关,也是想襄助教主、尽一份孝心啊。”


“我与父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若不是看在父亲的面上,黑小虎早一掌劈过去了,他细细打量了一身青衣的护法使者,眼珠里酿起漆黑的泥沼,冷笑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罢了。”亏得跳跳那一席清凉解渴的好话,黑心虎暴起的怒火才被扑灭,望着那与亡妻相似的眉眼,他平静下来,尘封的回忆将他缠住。


自小虎闭关修炼已有六年光景,这期间父子未见一面。想着那个穿着红缎衫儿蹦蹦跳跳、身前寄名符儿一碰一响的幼子,眼前英英而立的少年让他恍惚,莫名的惆怅潮上来,他焕发出罕见的柔情,“虎儿,到我跟前来。”


黑小虎走上高台,半跪在王座边,静静扬起脸,任由他端详。教众们跪得双膝发疼,却没有一个人敢起身,全场鸦雀无声。这两个魔头的温情起来也够折磨人,跳跳正想着,却听见黑小虎对黑心虎道,“父王,孩儿功夫已成,但终日幽闭、不得伸展,所以很想找个机会松脱松脱筋骨。恰逢教内乌龙泉大比,实乃天赐良机,还望父王成全——也算是检验孩儿的功课了。”


跳跳一怔,却见黑心虎颔首,“不愧是孤王的儿子。”转而起身离座,掌心向上一抬,示意教众平身,“都起来吧,大比继续进行。”“可是教主,大比的最后一项已经结束了。”牛旋风是个直性的汉子,有一说一,惯不会察言观色,看护法到手的锦袍飞了,替他鸣个不平。跳跳斜他一眼,让他噤声。


黑心虎情绪甚佳,并没睬他,只是对一旁的猪无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弓马!”又对旁边的奏事使者吩咐道,“传孤王军令,继续比箭。”


奏事使者领命,连忙亮开嗓子传了圣令。待那边猪无戒带人洒扫毕了,到厅前禀复,“启禀教主,洒扫已毕,诸事齐备,可以比试。”黑小虎与跳跳缓步退至台下,依着军令,欠身请示,“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折损,乞请教主钧旨。”黑心虎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几回,点头道,“但有本事,射死勿论。”


“护法,你可要尽全力啊。”与他擦肩而过时,黑小虎停了住了脚步,低声道,“本少主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哄我父王的那一套,你还是省省吧!”他扭过头来,茶褐色的瞳仁竟细成一线,逼出几分杀机。“少主武功高强,卑职绝不敢懈怠,必然全力以赴。”跳跳欲要行礼,却不想黑小虎根本不受他的礼,一腾身便跃下高台,将他晾在原地。


“这小混蛋,真不是个好相与的。”跳跳暗骂,只得提一口真气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到了校场。将台上早把青旗磨动,在激烈的锣鼓声中,二人略作披挂。若非黑心虎执意要求,习武之人本不必如此繁琐。


仆从牵过马来,跳跳就袋中取出一张弓,接过箭壶挎在肩头,利落地擎弓上马。却见黑小虎擎出一张流光溢彩的宝弓,攥在手里瑞气环绕,绝非俗品。他抚一抚细腻的弓弦,虎目微睨,“你先射三箭,我再如数奉还。”


“卑职遵命。”跳跳答应一声,也不再客气,纵马直取黑小虎,黑小虎勒马转向,急往北面去。跳跳有心要杀其气焰,让他领教自己手段,倒也动了几分真格。


他张弓搭箭,将弦拽得宛如满月,直望黑小虎后心飕地一箭。黑小虎却好似背后长眼,侧身便闪过去。未等黑小虎坐定,跳跳又是一箭,这一记连珠箭让对方略有正色,在鞍上急扭回身,双腿盘定马腹,做出个倒仰之姿,一双猿臂轻舒,金睛略动,一把将飞箭绰在手里。


台下静寂一瞬,随即爆出一阵喝彩,台上的黑心虎也道了声“确有长进”。“看来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这厢黑小虎手指一弹,用内力生生震断了箭杆,随手将断箭抛在场上。放肆的笑声被风吹入耳朵,跳跳连续两箭皆未伤其分毫,再张弓时听见嘘声,他反而愈发沉着起来。在内衬里展抹了流血的指尖,跳跳擎弓一笑,不失优雅地道,“卑职箭术稀松,不足挂齿。今日献丑,只为博教主一笑——这最后一箭,还望少主不吝赐教!”


言罢,一发疾矢便破空而来,直取黑小虎的坐骑。“不好!”黑小虎猝不及防,只听扑哧一声,一星热血飞上他的脸颊,胯下的畜生厉声痛嘶,倒绷身子前蹄腾空,眼看就要将黑小虎甩下去。跳跳冷眼看着,心想若被这铁蹄踏上一脚,可不是说笑的。


黑小虎稍快一步,急纵腰胯,一踏鞍鞯,就着漫天烟尘抽身而退。那畜生的右眼上还插着箭,痛得近乎发狂,牛旋风奉命清场,照准脖颈两板斧速速了结了,场边的兵卒才敢把马尸拖下场。


“是我小看你了。”望着跳跳,重新上马的黑小虎面色更冷,“但你已经没有机会!”跳跳眼神一定,拨转马头往南面奔去。忽听得弓弦震响,赶忙来一个蹬里藏身,然而半天不见箭过,方知原来是计。


跳跳转头回看之时,却不备黑小虎一记飞矢,直奔面颊而来,他将头靠在腥臭的马腹上,箭尖擦着耳廓堪堪滑过。“竟然放空弓!”跳跳恨得咬牙,他顶瞧不上这等糟蹋东西的事,可黑小虎已做得如此惯熟。


对方来势汹汹,每发专射面胁,当真是招招都下死手。跳跳不敢怠慢,极力闪避,却也不便与其拼命争锋。黑心虎的面子可抹不得。在平日的言谈接触中,他深知黑心虎虽然面上严厉,但实则无比爱重其子,这种趋势也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而愈演愈烈。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魔鬼的爱也并非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总得把那好好的孩子搓揉成小鬼才是。


跳跳正思量着,忽而又听得身后弓弦声响,他有意卖个破绽,腿上用了七成内劲一夹马腹,那畜生登时嘶叫一声,剧烈颠跳起来。他手扯缰绳,装作身形不稳的样子,这边乱了阵脚,那黑小虎觑得亲切,跳跳只觉得右肩一痛,便护住内脏,顺势翻身坠马。


在遮天的沙尘中,胜负已定。


黑小虎如愿以偿,那领锦绣灿烂的红袍确也衬他,与此同时,他的威严已像初生的太阳般震慑大地。而跳跳则被搀起来,带着一身脏污提前退场了。


本来到手的玉蟒销金大红锦袍没了,肩膀还受了伤,黑心虎那老贼自知理亏,吩咐两个喽啰扶他去大夫处,好生包扎。不过是一点擦伤,跳跳乐得清闲,从场圈出来后就遣退了人,直接回了北峰宿处。进屋后,撒了点金疮药粉裹上了就不再管它。


月至中天,寒蛩絮絮,秋的凉意已渗透了窗纱,山崖那侧冲天的火光渐渐熄灭,想来人群也都散去了。


跳跳已洗漱完毕,取了冠簪披下头发,褪了防尘的外氅与搭护,只着贴身袄衫,盘腿坐在榻上修习耀光心法。寡淡的青色光辉落在赤裸的脚面上,白得近乎透明。他的心法依旧进展缓慢,贯通经络、燮理阴阳已是艰难,更妄论其他。他虽只挂了个闲差,免去引兵在外的劳顿,却忙于各种琐事。教中军械都要他一一过目,时不常还要去同氐族那伙蛮子讨价还价,通巧伶俐如他,也难免有几分力不从心。


想着黑小虎的天魔乱舞已大有所成,自己却仍在青光剑法的门外打转,灭门那日的血池尸山不禁又刺入眼睑,令他舌底发酸。这时,外间略有响动,他忙收了功,喝道,“谁!”内侍清脆的声音款款飘来,“上覆护法。教主后山养心殿有请。”


“都这个时辰了,那魔头还叫我去干什么?”跳跳望了眼月影,重新穿戴了,便随着那恭候门外的小内侍前往后山。二人走得风快,但见危崖高耸,深宫冷殿半隐在堆叠的阴云中,凉风扫过,幽幽的松香浓了起来,沙沙的声响像游魂的怨歌,细听之时却连一丝虫鸣也无。


进入殿门时,小内侍竟未加通报,狂刀怒剑也并没有现身,连例行的搜身都免了。跳跳大感蹊跷,心下已有九分防备。


一跨过高高的门槛,更重的阴寒之气便扑面袭来,他早见怪不怪了,不用抬眼皮就能透过层层帘幕找到那个魔头。刚要行礼,却见那内侍直接挑开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跳跳眼珠一转,随即便快步走了进去。


帘子在身后合拢,气流密闭起来,内侍也默默而退。这时,他才嗅到那缕若有若无的酒香。再一抬头,就看见了那端坐桌前、独自把盏的中年男人。


“参见教主。”跳跳终于有了行礼的机会,跪地半天,却迟迟不见黑心虎发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跪着。这时,紫色的华衮慢慢走近了,他不敢抬头,浑身紧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警惕到了极致,却忽觉肩上一沉,待柔软的风毛蹭在脸上,他不禁愣住了。


余光一扫,原来是一领簇新的绿螭湖青地方棋博古纹对襟斗篷,看上去甚为精致。这纹理繁复的青色斗篷暖融融地落在肩上,竟也不觉笨重。阴寒的大殿中,一股异样的暖流涌了上来,把方才出的冷汗倒捂在里面,反而让他不适。


跳跳正想着措辞,便听见头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依孤王之见,你这身段,唯有青色的方能镇得住。”看他还跪在地上,秀丽的青缎勾勒出周正的肩胛,愈显出鸦羽般的黑发,年长的霸主竟屈尊降贵地虚虚一扶,“起来吧,让孤王好好看看。”


于是他便起身,脑海中一片空白。在跳跳的生命中,还从没有过这样一种深邃的屈辱,对于一个心死之人,这个场景依然剧烈地刺痛了他。他生于青,将来也必将为此而死。这是他青龙门的主色,也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更是镇邪之色,是朗朗青天巍巍群山,是雷霆万钧后的长空雨霁。如今却让这魔头为他披戴在身,还要令他赏鉴。


黑心虎细细赏看,却并没看懂眼前人的耻辱,只是觉得他略有失神,年轻的男人生着悬胆般的鼻子,嘴唇薄而上翘,一双狭长的黑眼睛轻巧地掀动闪烁,眼角微微向上剔着。那瞳孔里裹了一汪活水,泛着一层又一层的心思,美得并不安分。眉毛均匀地扫入鬓尾,精彩分明,让人想起柔中带刚的好刀兵。


“很衬你,好生穿着。”黑心虎转过身去,重新坐定,眯着眼睛端详了他须臾,“伤怎么样了?”“谢教主关怀,只是一点小伤。”跳跳回道,像是满意这个答案,黑心虎对他招手道,“既然如此,护法今晚就陪孤王小酌几杯吧。”


跳跳一愣,“卑职……不敢僭越。”“孤不想重复第二遍。”黑心虎的目色骤然冷了,跳跳只得依言上前,坐在下首,浑身犹如针刺。


与仇人把盏对饮,让他坚硬的心窍也疼痛得瑟缩了。看着他僵硬的神色,黑心虎只当他惶恐又紧张,便安抚道,“护法,好好陪孤王饮酒说话,不必太拘束。在酒席上不论君臣,只谈风月。”“遵命。”跳跳打了个激灵,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他欠身为黑心虎斟酒,温声道,“教主礼贤下士,又如此抬举卑职——能与教主同桌对饮,实在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你过谦了。”黑心虎压下他的手,“不必斟酒,让孤自己来。”跳跳知道这魔头的疑心病又犯了,便不再动手。“说起今日大比,小虎年少无知,表现很不懂事。”黑心虎自斟自饮,提到儿子,目光却是一沉,“现在想来,还是赛得凶险。”


“都怪卑职一时冲动,让少主涉险了。”“沙场较量,不论身份贵贱,但凭本事高低。”黑心虎摇摇头,“小虎修为不够,你今天也算替孤王试了他。”“那教主的意思是……”跳跳不动声色,只听黑心虎道,“十年闭关还差五年零三个月,孤说过了,一个时辰都不能少。”


“教主圣明,为少主思量得好生长远。”跳跳恭维道,想到那不可一世的黑小虎又要被赶回迷魂台了,不禁偷笑,“小混蛋还须老混蛋整治。”


“护法,你笑什么?”酒过三巡,黑心虎兴致渐浓,一向青白的脸上也透出几分血色,鹰目愈发炯炯,紧盯着他的脸,眼神似乎要把他烧穿一个窟窿。跳跳知道他为何如此一反常态,最近魔教倾轧武林,战事大捷,一路高奏凯歌,几乎不曾遇见什么像样的敌手。今日乌龙泉大比,更是耀武扬威,恣意羞辱大宗武林人士,可谓是报复得畅快淋漓,大纵了他的兴头。


“我笑这天下这般广大,江湖如此险峻,却终究还要向我圣教俯首称臣,也笑我跳跳眼光远大,择良主而仕。几年以前,想饱餐一顿尚且不能,如今却能享尽荣华,与您同席对酌。”心中的悲凉近乎涨破,跳跳仰天笑道,“我何德何能,竟能有如此际遇!”


“孤王也是一步步熬过来的。”年长的教主不怪他有所失态,眸中反而闪过一丝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旧日的悲恨似乎又找到了他,跳跳竟那双眼中看出一丝空洞的暖光,没有实质,但却异常醒目。他微微蹙眉,不习惯感知魔鬼的人性,却见黑心虎忽而轻拍桌案,击节而歌,唱的是武帝的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古直慷慨之中,略有几分沙哑的余韵。黑心虎收了声音,却拿眼瞧着跳跳,手上节拍不停。跳跳明白,按照礼节,他应该立刻以歌相和——这魔头欲让自己市爱献宠于他,当面作妾妇之音。


年轻的护法含羞忍辱,哑着嗓子,十分为难地笑了,“教主,卑职不通音律……”“今晚你屡屡顶撞本王,三番两次推辞,究竟是何用意!”黑心虎突然变了脸,掌风震碎了酒杯,跳跳就要请罪,对方却不耐地抬手道,“护法,别磨磨蹭蹭的了——孤无意罚你,你也不要败了孤的兴致。”


跳跳无法,只得拱手道,“请教主准许卑职拔剑。”“你也要学冯谖吗?”语气虽还是冷的,但阴鸷的目光却盯着他的脸,似乎有所软化,跳跳听得出来,便柔顺道,“冯谖弹铗,眷幸深隆,卑职有心仿效,但不想却弄巧成拙了。”“也罢,孤准了。”黑心虎还是给了他台阶下,跳跳松了一口气,噌地拔出佩剑,辉光如水,映上他的眉眼。


他清了清嗓子,微阖眼眸,弹剑而歌,唱道是:


咨嗟多离乱,泣涕伤年命。

江河去路远,飙尘一何轻。

来日复宕宕,弃逐恒飘零。

人生诚未易,何以结恩情?



每唱一句,手指就被冰冷的剑身刺痛一次,宝剑在他怀中嗡鸣,宛如蒿草深处白骨的低泣。本就受伤的指尖滴出血来,汇成温热的溪,羊脂玉般的肌肤悬在涓涓的红水上,抚触着霜白的长剑。他在这疼痛中一次又一次微笑,嘴角都绣着风流。在唱完最后一个字时,黑心虎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迷惑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睫上已湿,坠着如露水般清凉的沉重。隔着一层薄薄的泪雾,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分明了。朦胧的影翳里,现世的清澄已不再重要,一点由悲恸催生的无措淹没了他。宝剑落地,在悠长的清鸣中,他如孩子般畏惧又依恋起来了。黑心虎的脸已然模糊,因此当那双手抽去他的发簪时,他没有反抗。


长发披散,他听见菜肴杯盘被扫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身子一轻,后背磕在冰冷的石桌上,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钉在了上面,涣散的眼睛宛如开倦了的花。一只铁掌牢牢握住了他的腰,扯开了腰封与宝石绦带。


当冷气拂上赤裸的肌肤,他开始了今夜的第一次颤抖。


“三杯酒。”魔鬼俯下身来,獠牙抵着薄脆的喉管,在他耳边低喃,“孤的护法就醉了。”衣袍被褪去,他没有说话,只是眨眼挤掉了最后一滴泪水。接踵而至的是柔软的黑暗,他合上眼,任由快乐的潮水渐渐没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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