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亮】海山问我几时归


姜维中心。短。心情作品。逻辑死。拒绝人身攻击。




姜维从梦中陡然惊醒,大睁着懵懵双眼环视周遭,却是并无他物,一切如旧。他茫然若失,径自枯坐半晌,便神魂无主地踱到窗边,猛地推开枢牖。

凄厉北风呼啸着灌入室内,乍见星光寂灭。待到满面冰冷,几无知觉,双鬓发丝悉数被风打散,他才轻轻合上窗。坐回床榻,姜维却听见身后的门咿呀一声启了个缝,确是无人通报亦未曾燃灯。

“谁!”他心中一紧,凛凛星目中寒光骤起,正按剑欲拔,却听得对方熟稔声线惶惶响起,“伯约,是我!”“仲肃?”姜维蹙眉,收剑入鞘,提灯来照那人面孔,确是梁虔。他却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加不安,但脸上却仍维持着一贯的平静,只轻声问道,话语间亦是滴水不漏,“仲肃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伯约,眼下已无嗟商之余地!”这梁虔满脸愤慨,一双黝黑的眼瞪得浑圆,如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疯狂,其情状与平素的文弱模样相差甚远,“马遵那老匹夫有眼无珠,无故污人清白。他说你与我兄弟二人暗自通敌,已下令让我等伏诛!事已至此,你我只能投蜀自保了。”姜维默默听罢,只是敛眉沉吟,却并未出声应和抑或厉声斥责。梁虔见状不禁气结,却也深知他脾气倔强,不可紧逼不放,便只愤愤地再度唤道,“伯约!”

片刻,姜维阖上双眼,面颊下翻涌的情绪宛如滔天的潮水,但他毕竟是一位出色的将军——他很快坚定了神色,颔首道,“仲肃所言极是。”外间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梁虔的背脊遽然抖颤,他双眼赤红,恨恨地骂了句什么,抽刀杀出门外。姜维的拇指近乎温柔地抚过凹凸有致的冰冷剑柄,他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陇西的寒风也冷不过那彻骨的杀意。

姜维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再恢复平静时,只是依稀感觉有粘稠而温热的液体缘着手肘淌下,在昏昏静夜中看不清颜色,只能嗅到浓烈厚重的腥气。

于是,他在颠簸的马背上睁开模糊泪眼,乱雪狂飙,狂烈恣意,扑在颊上隐隐作痛。他在恍惚间攥紧缰绳,回头望向那生养他的天水古城。她缄默无声地立在那里。起初,她曾如父如母般地呵护他,给予他无数甜蜜的旧梦与强健的肉体,可眼下却也将他视作弃子,乜斜了昏花的老眼将他丢入尘芥堆里。

少不谙事时,姜维曾无数次地幻想着远离她。他听得山海精怪的诡谲事迹,想要闯荡到天涯海角。那时候的他,尚还有一颗不会冷却的、生机勃勃的、流淌着温暖血液的心。

但现在,他已被那风雪洗刷净了少年人的天真。白雪落满辔头,连心窍上也覆盖了薄薄的霜。而二十七岁的姜维,猛然发觉自己已然开始老去了。

“伯约,快看!我们就快到了!”有熟稔抑或陌生的声音在亲热地呼唤他,他闷闷地没应声,也没抬头去看正前方遥遥如星的橘红火光。敌国的旌旗猎猎飘扬,那些灰扑扑的军帐像是畏冷一般,紧紧簇拥在迷蒙的灯火中。他却始终罔顾那暖意与光明,只是回首去看那凄冷而黑暗的来路——

那黑黢黢的城郭早已在飞雪中寂寞飘零,沉重的马蹄高高扬起,将她的残影也碾碎成泥,静默无言地消失在泪眼的尽头。

“几位将军,中军帐诸葛丞相有请。”


#

“伯约,你见过海吗?”突然而至的惊世骇俗之语惊掉了姜维手中的笔管,饱蘸的墨色污了满襟,他也顾不得衣裳,只是手忙脚乱地抢救着那昂贵的白帛——然而,一声叹息般的轻笑让他放弃了这一切,抬起头看着那身居高位的人。

暮年的丞相一度是最让他着迷的事物。他是黄昏时刻的月,轮廓朦胧柔和,光线也不够澄明直白,色泽干净又浑浊,他的身上糅杂着世故与梦想。丞相很特殊,他与其余吸引姜维注意的事物都不同,他稳定、冰冷又疏远,他不曾拥有危险而诱惑的气息。天光黯淡下来,狂风席卷过来,他也只是兀自亮着,在寡淡而晦暗的天幕中,浓烈地散发着焦灼的香气。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姜维几乎有些紧张。因为他了解丞相——他不会做任何无缘由、无道理的事情。而他们虽然彼此吸引,但却始终不甚相熟。

“我见过。”丞相撑着脸颊,狡黠地一笑,目光却渐渐亮起来,“琅琊郡靠海,我幼年时曾随父亲出游。那是次最好的远足——我看到了海。”

姜维想问他,海边是否铺满细软的金沙,碧蓝的海水拍打着黝黑光亮的危崖,雪白的盐山连绵不绝,眼如琥珀的海鸟悲歌未彻,从远方衔来碎石填入澎湃的浪涡……但丞相的神色却吸引了他的心神,他怔怔看着,不自觉地承认了——比起大海,他诸葛亮的吸引力恐怕要更大些。

“待到天下平定之时,若我尚能远行,定要带伯约去看看海。”他微笑着,“孤……一时忘情,却未过问伯约的意思。”

“丞相到哪里,下官便跟到哪里。”姜维心口微热,甚至隐隐有了眩晕之感,“丞相……切莫食言。”“孤从不食言。”丞相凝视着他。

但那年的秋风还是太冷了……姜维低头默想。这点温情或许根本不够,它马上就要被岁月的车轮狠狠碾轧,破碎成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东西。

当他得知对方病故的消息时,帐中却是阒然一片。姜维踹翻了一个试图阻拦的小校,惹得无数人侧目。他却浑然不觉,大步走入停灵的帐内,猛然站定,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薄木板,双眼喷火。

因为他不遵诺言,所以姜维甚至是带着满心的怒意。于是他看着那简陋的棺椁,气急败坏地徘徊一阵儿,却掉不出一滴眼泪。他心里冒出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语,但当眼前再次浮现他朦胧的背影时,他的双手忽然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遗留的将令递到他面前,他踉跄跪倒,却毫不犹疑地接过,动作快得惊人。

只因他的心底坍圮了一块,他几乎窒息,于是急需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

胯下战马嘶鸣不断,他引兵吓退敌军,扯着缰绳押尾缓退。心思平静后,那痛楚接踵而至,他回顾了那片遗留他灵魂的土地,而渭水畔的秋风则在嘲笑着那些被死者带走的爱。

#

“阿翁,我想去看海!”

突然而至的惊世骇俗之语险些惊掉了姜维手中的信笺。这触发了某一场不能言道的陈年回忆。于是,他赶忙将刚刚写好的密信藏掖起来,新鲜的墨渍蹭了满手,洇湿了袍袖的一角。他不禁蹙眉,板起面孔,刚要斥责门口守卫的死士玩忽职守,就看见那孩子已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他面前。

姜维望着他那活泼可爱的独子,训斥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最近几个月他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鲜少有机会亲近爱子,因此冷硬心肠只化成了一泓春水,竟转怒为喜,任由他拉拽着自己走到院中。

于是他这才发觉薄暮迫近,云烟霞光皆是诡谲眩目,残阳翻滚如血海,悲风寒鸦冷冽入耳,黑黢黢的茫茫昏漠从四周压合下来,唯有苍穹西隅染上了浓酽颜色。江山晚妆初上,烟色渺远,远处的华美蜀宫却早已易主,但那数十盏长明灯却仍在鲜妍而寂寞地亮着,如繁星初生,迷梦方醒。

姜维抚了抚酸痛的脖颈,昂起头时便被那缤纷壮美的烟霞攫住了心神。待他再回过神儿来时,他的亲人、他生命的延续、他的骨血正在用那双明净的眼静静凝望着他,目光满含希冀与依赖。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戡乱征伐中,不知不觉地,当年的那个襁褓中成日啼哭不休的婴孩慢慢长大了。

他们愈发相像,姜维莫名地眼底发酸。他胸口堵得厉害,便轻描淡写地咳了一声,胸臆中滚过千言万语,将喉中词句删减增改大半,出口时只说出了最简明单纯的,“我儿为何执意要去看海?”是了,清澄浩荡的蜀江逶迤万顷,猿声不住的巴山深秀巍峨。温柔明媚的锦城总令人流连忘返,物阜民丰的中土亦使人心驰神往。世间胜景不胜枚举,又何苦寄情于那般遥不可及的远方。到头来,不过是徒增烦恼,滞误韶华,空贻皓首之悲。

“意兴所至,并无缘由。”孩童歪斜着脑袋,露出一点小虎牙,声嗓软糯地响起来,淌着蜜糖般的甜,“阿娘管教太严……我要阿翁一直陪着,阿翁去哪儿,我都要跟去。”恍惚之间,姜维的心头紧紧地绷了起来——这位满面风霜的父亲歉疚地垂下头,他终于也觉察到了那久远而深重的疼痛,而这一身的脏污与罪孽已无法洗濯……但他依然没有悔意。

“阿翁,何时才能够呢?”幼子见他缄默不语,便不甘等待,随即略带急切地踮脚攀上姜维的手臂。一双如乳鹿般受惊的眼闪着凄楚的光,莹白雪霰寂灭于朔风,灿灿地升腾纷飞,胭脂般的夕阳融化成悲戚而寡淡的粉红,冻结在他明澈的瞳仁中。那乌浓的睫毛覆了薄霜,口唇呼出团团白气,鼻尖被寒气撩红了一点儿,稚嫩鲜艳得让人几乎落泪。姜维缄默地望着他,模糊又肯定地记得,自己幼时确也是这般活泛好动的,因为此事,母亲也曾不止一次地责备过他。

不过是因离乱而被迫早早成熟,不过是身为长子就理应承担责任,不过是被残酷的世事剥夺了承欢膝下的资格,不过是被蹉跎岁月冲淡了纯真与深情。他本不该如此——谁能料想到呢,当年的麒麟儿风采灼目万人倾慕,刚直得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而如今,照样忍辱含垢,委曲求全地活着。

可日月昭昭,若是竭尽余力放手一搏,或许仍能令其幽而复明!重洗乾坤,再照河山,大概也不会仅仅止步于夜半昏梦、冷烬孤灯!

“阿翁!”他那早慧的独子在阴森死寂中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便迭声唤他,摇晃他的手臂,近乎哀求般催促着年迈的父亲尽快给出承诺,“阿翁,求你!”真是骨子里的相像,那冥顽不化的脾性与孤注一掷的执着便注定了人生长路上的孤苦。

自欺却不自弃,甘心纠葛于繁杂世事。动荡飘摇的时局与叵测的人心都无法阻挡他的步伐,他于漫天冷雨中擎起那抹将熄的火烛,在蜚语流言中踽踽独行,用枯干盲眼去寻觅远道的熹微晨光。姜维并不曾奢求名垂青史,他只是自顾自地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大半生,直到最后一刻仍乐此不疲——因为若是功成,便完满了自己,也再不亏欠他。

“不必再等很久。”姜维轻声回答。纵使他也犹豫了一瞬,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幼子清亮的目光鞭笞着他冷酷又热忱的魂灵,姜维克制着深入骨髓的寒气,手掌最后一次抚上孩子尚还温热鲜活的脸,目光柔软,然而心若铁石,“总有那么一天。”

天边的残星终将枯尽,它嗟叹那拦腰折断的汉旗,掠过血泊颓垣,悲悯而留恋地俯视着满目疮痍的土地。

然而,茕茕星火终究沉入海底,在史官笔下泯灭最后一丝余光后,便融作纸上那一点被泪水稀释的墨痕。待到沧海变桑田,胡尘葬汉天,却仍难觅将军枯骨、麒麟遗冢。且看蓬草纷纷,蜀江汤汤。白发翁于荒原之上无意拾得几枚五铢,一时无从嗟叹,只道又是一年春草青青。



END

评论 ( 7 )
热度 ( 174 )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氏淮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