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亮】不销雪〈下篇〉


BE注意。本文结局与历史有出入。宣王一家粉慎入。微量维瞻。拒绝人身攻击。



【肆】


在姜维的记忆中,诸葛瞻有一对秀雅异常的手腕。

那对白皙柔韧的手腕上浮着浅浅的青色静脉,像是在群山上俯瞰的绵延长河,隐约可见浩大的底蕴。腕底的弧度匀称而纤细,却无半分羸弱与女气。待到他手援柔翰,运笔提腕之时,满纸的风流快意犹如滔滔江水般倾泻流淌。且看那八岁的小童端凝静坐,唯有素腕翻飞,挥笔如飒沓流星,不消片刻,满纸铁画银钩,那是何等的弛魂宕魄。

诸葛瞻不但能书会画,还是个清秀懂事的好孩子,他记忆力极佳,几乎是过目能诵。在学堂里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连诸葛亮这样的严父也常常夸奖他聪慧可爱。不光如此,他长得也俊俏,微笑时长睫毛就会卷卷地翘起来,看人时总有些羞怯,面容与其父有七成相似,但气质更和柔些。星眸盈盈,眉睫浓丽,说话时口吻轻缓,堪比骀荡春风。

而在那个有关日本樱花与缠绵爱侣的梦中,诸葛瞻也是必不可缺的部分。年轻时期的姜维近乎不正常地宠溺这个孩子,将他视如己出,爱他更胜生命……而这一切,依然同他的父亲脱不了干系。

那时候姜维很喜欢在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后与他游戏,带他去北平的近郊放一只春日新裁的纸鸢,或是在诸葛家的书房里觅到他后搂在怀里,捏捏他白玉般的小脸,给他讲讲有趣的志怪诡谈。即便看见诸葛瞻偷藏他爹爹的扇子,也不会凶他。甚至偷偷带些稻香村的点心给他——然而姜维眼里映出的不过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诗情画意的诸葛孔明。

因此他很难相信眼前这个被鞭笞得七零八落,伤势狰狞、眉眼凄狠的年轻人是他的思远。若不是因为诸葛亮死后他根本不敢与诸葛瞻相见,怕再看到那张脸勾起回忆,现在的诸葛瞻或许仍被他护在羽翼之下,无忧无虑地活着。毕竟,比起打打杀杀的事,那孩子更适合琴棋书画。

可怜今朝风流云散,琉璃尽碎,他仿佛看见一盆被自己呵护了近十年的馥翠被生生砸烂在面前,还有人在旁迫着他,逼他再用鞋底将那在寒风中发抖的残叶碾碎成粉,一点点地,把骨子里的那点东西都糟践殆尽。

他不敢看那双因长时间捆绑而发黑坏死的手腕。

“姜维……”诸葛瞻轻启了干裂的唇,他的嗓子像干涩喑哑的老琴弦,喉咙里仿佛是堵了一团污血,他抬起眼凝视着姜维,突然就微笑了。笑里太多意味,幼年的依恋与信赖、少年的崇拜与不舍……但最终都逐一散去,只留下深重刻骨的恨意。目光灼灼,如刀如戟,刺进滚烫的心窝。姜维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冬夜的枯枝,抖索着飘下了最后一片黑黄枯萎的木叶,只余彻骨寒凉。

是,这乱世,确是什么都留不住。他所珍爱的那些人也都会死。他几乎绝望地想,睫毛阖上眼睑,继而有了些稀薄的湿润。

“伯约,发什么愣呢?”司马懿的声音喜怒未明地从身后传来,“难不成果真是——故人?”拉长的声调缓缓散落在宛如冰封的审/讯室中,司马师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挑开了枪套的皮扣,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钝响。

一时疑乱丛生,暗流交错,险象无穷。

这时,姜维突然醒悟。他不再踯躅,骤然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是快跟诸葛瞻贴上了面。让人未曾料想的是,他旋即伸手抓拉起诸葛瞻浓密乌黑的头发,短短的发丝沾了水,湿漉漉的有些滑脱。姜维却毫不在意,鹰爪般骨节分明的手掌极有力地将头颅扯得仰过去,那张尚且还有几分俊逸的脸庞彻底地暴露在灯光下。诸葛瞻疼得嘶嘶地吸气,那纤长的睫毛急遽地颤抖起来,脸上流露出刻意隐忍的屈辱神情,眉棱上横亘了一条深刻的伤痕,一滴混合了血水的泪顺着青紫的眼角滑下。

“说,蜀军兵力几何?刘禅如今究竟藏身何处?”姜维压低了声音,“若肯说出来,富贵荣华不敢说,但保得颜面、放归梓里是并无问题的。”这沉重而冷酷的口吻让司马懿挑起了眉,与自己的大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你也该体谅一下你那父亲。”姜维哂笑一声,又似循循善诱,“劳苦一生,四十岁才得一子,视若珍宝,日日夜夜教之育之。若你如此年少便轻易死去,如何对得住他?”

“痴心妄想,叛徒。”诸葛瞻仰着头,眼皮因强烈灯光的照射而微微痉挛,他却执意扯着疼痛的嗓子吼道,“正因为我是忠武将军之子,我已向先父立誓讨伐国/贼,至死方休!”

“嘴巴挺硬,但还是讷,不如他爹能言善道。翻来覆去就会讲这一句。”司马懿笑着点评,悠然自得的神情似乎是在看一场诙谐的表演,“给他放下来吧,上老虎/凳。温柔地提问也该结束了。”他慢慢地起身,眉眼间陡然流露出些许令人窒息的寒意。姜维从容地点头,面不改色地指挥着那几个兵把他解下来,再任由其重重摔到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垂眼望着脚边微微蜷缩起来的诸葛瞻,眼神冷得如同陌路人。



#



“伯约,你觉得思远这孩子怎么样?”那人孑然一人伫立在窗前,捎进来的溟濛小雨打湿了他新裁的春衫,薄如蝉翼地贴合在肌肤上,潮热又黏腻。檐下落下了珠串般的莹澈水滴,清脆地扣击着庭中葳蕤花叶,掌中皑皑的羽扇也被打湿了,扇尖吸饱了水,握着比平时要重一些。他有些不舒服地蹙起了眉——这种烦躁不安的情绪于他来讲也算罕见。


“思远是好孩子,最好的。”姜维听到这问话立即梗起了颈子,说出的话也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一时间屋内静谧无声,因为与心上人独处的缘故,姜维多少有几分少年人的羞赧,他不敢偷看诸葛亮的背影,只是心里砰砰跳。实在无法了,便低头去看桌上摆放的图纸——是诸葛亮设计的新型脚踏平板油印机,用来印刷他们组织内部新办的《景耀报》,用来宣传北伐革/命思想还有普及时事热点。


“小聪明确实是有的,但……”诸葛亮欲言又止,眸光黯淡而柔和,“优柔寡断,天性孱弱,怕是成不了大器,也辅佐不好刘公子。”姜维正要反驳,他却挥了挥手,“伯约,我有些乏了。你且去吧。”


当二十余年后的姜维眼睁睁地看着诸葛瞻被摁到老虎凳上,被绑上皮带束缚住赤裸的上身,满脸血污地颤抖时,他便又想起了那次久远的对话。


脚下的砖块再慢慢地增加,骨骼难以承受这样程度的弯折,不断发出令人悚然的脆响。当第四块砖被塞入时,腿骨发出一声可怕的钝响,被生生拗断双膝的痛苦让刑/具上坐着的人震颤不止,灯光下的瞳孔因剧痛而瞬间涣散,只是失去了焦距地睁着,眼眶里满满地堆积了凝滞的泪液,失控地顺着苍白的脸颊簌簌滚落。诸葛瞻的眼睛对着姜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在看着很遥远的一个地方。


“说出来吧。”姜维凑近他,面色如旧,并无任何改变,“若是早些降了,你的腿还有治。”


诸葛瞻大口喘息着,汗水淋淋地打湿了他整张脸。他翕动着干瘪枯败的唇,过了许久才能够发出声音。而他的眼睛仿佛已经先于肉体死去了,它们散发着无机制的光晕,再迸射不出一星半点的愤恨烈焰。


“伯约哥,爹的扇子不见了……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吗?”他痴痴地笑,说着让人听不清楚的胡话,睫毛一颤一颤地,眼瞳中已死的冷光却依然如故,“快点还给我,迟了爹要罚……”诸葛瞻笑得停不住,若是无绳子捆住,想必该是前仰后合的。可他维持着那个怪异而痛苦的姿势,眼角飞出诡谲而凄哀的笑意,黑紫色的手腕无力地被绑在一起,双手束在身后,也在因为发笑而微微晃着。沙哑刺耳的笑声在寂静的审/讯室中回荡,姜维望着他,用牙齿狠狠地咬着舌尖,直至咸腥的味道充斥口腔。


司马懿在一旁背着手静静望着,突然摇了摇头,眉目间流露出些许遗憾——悲哀又惋惜,仿佛是在喟叹着一些即将彻底逝去的东西。但仅仅是一秒钟,他就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不中用了。”司马师会意,把枪扔给姜维。姜维接住,司马懿颇和蔼可亲地微笑起来,轻描淡写地对姜维道,“伯约,处理一下吧。手脚麻利些。”



【伍】


回到寓所已是晚上十点之后,南京今夏的第一场暴雨好巧不巧地被姜维给赶上了。下车进楼道时,夏侯霸说后备箱有伞,刚要解了安全带给他拿,就被他挥手拒绝了。


“您还好吧?”夏侯霸觉得姜维似乎有点魂不守舍,于是也有些犹豫。他今天迟到倒是没被骂得狗血淋头,因为后来钟师长来视察工作了,他办公室的长官们都忙着巴结,没功夫搭理他,也算替他解了围。“这么晚就不麻烦你了。”姜维还是一贯温和又不容违逆的态度,他识趣地闭嘴了,打开车锁,目送姜维下车。


姜维跌跌撞撞地走入雨中,浩大滂沱的雨幕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疾风刮着雨丝抽打在脸上,他有些睁不开眼,冰冷的水扣在指节上,双耳茫茫轰鸣。污浊的雨水漫过脚踝,他在幽邃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头顶上白银似的雷电使铅灰色的云层忽明忽暗,身后的车灯渐渐在隐匿在水雾中,寂灭无声。他继续走着,觉得今日的路似乎格外长,分神时猛地撞上了一个行人的肩膀,他愣住了。恰逢此时,一道蜿蜒如蛇的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黑夜,刺目的白光照亮了那人的脸——那是一个眉目秀美的女人。


“方才是我不小心,抱歉。”他道了歉,正准备离开,那女人却拦在了他的身前。在晦暗的光线中,她注视着他,不言不语,似是在微微伤情地回忆着什么,眼神空落而静谧。那清澈的瞳孔闪烁着极为睿智剔透的光,仿佛漾了一弯残月,漫漶出些许极为温柔憾怆的凉气,隐隐悬了一点点悲悯的泪光。


姜维诧异地看着她,依稀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他的心又开始抽痛起来。他扭过头,不想再看,女人却伸手拉住了他。这时,他才发现那女人虽没有撑伞,但衣裳干爽,没有丝毫濡湿。见此奇异诡谲的情景,他却并不害怕。相反的,他的喉咙哽住了,一种委屈而安心的感觉包裹住了他,仿佛折伤翅膀的幼燕归了巢、历尽风雨而锈迹斑斑的轮船回到港湾。


“有人托我赠言于你。“她仰着头看着他,有些哀悯地轻声吐出四个字,“万望珍重。”旋即转身离去。姜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却也疑惑不解,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谁知双脚动弹不得,仿佛被死死钉在了原地。那女人没走几步,轮廓便越来越淡,雨丝穿过她的躯体,揉碎了一缕袅袅的青烟。


走进楼道,姜维觉得方才犹如大梦一场。他慢慢走上楼,发觉家门居然没锁。可他累得几乎快要倒下,也顾不得太多。走进客厅,他眼前一黑,险些摔倒——直到一个穿着藕荷色旗袍的倩影翩翩地从屋里及时闪出来,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


“你怎么在这儿?”姜维被扶到沙发上,地板和布料上都是雨水,他浑身湿透,看起来狼狈不堪,却仍疲倦而严厉地质问她,“谁让你来的?”


“我家老头子出去跟姨太太鬼混去了…家门钥匙我扔家里了……你凶什么啊。”女人随口扯了个不高明的谎,自己都觉得太假,因此有些面红耳赤。好在姜维只是蹙紧了眉,阖上眼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是劳累到了极点,没再责问什么。


女人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突然发现这样憔悴倦怠的姜维也有几分别样的好看,不禁柔声道,“你脸色好差。吃晚餐了吗?我给你做好了。”姜维摇了摇头,“我要休息了,你也赶快回家吧。伯父会担心。”她不愉快地哼了一声,“这么晚了还下逐客令,万一我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虽然嘴上没吃亏,但她还是怕对方执意轰她走,就紧张兮兮地等着对方的下文,谁知姜维仿佛没听见似的,就那样躺在沙发上沉沉睡着了。


#


近些日子,姜维很忙碌。他去陪女人逛街买首饰、跟钟会安排最新一轮对浙系军/阀孙权的讨伐工作。他的级别提升得很快,春风得意,也的确是拼命效忠的模样——连司马懿都对他降低了戒心。可他频繁地做梦,却很少梦见诸葛亮。相反地,他总是梦到诸葛瞻,一副儿时的样子,穿着鲜红的小褂坐在草长莺飞的春色里冲他做鬼脸,或是搂着他的腰让他抱抱。小模样好看又伶俐,特别讨人喜爱。


他心中暖暖的,刚准备笑着伸出手,眼前的景象骤然改变,白炽灯强烈的冷光照在白布单上,斑斑血迹犹如星点红梅,盛开在他漆黑而惊骇的眼中。白布单下的人形寂寥无声,胸膛平坦而安静,没有起伏的痕迹。一条枯瘦的胳膊从布单下无力地垂下来,紫黑的手腕异常刺眼。


姜维惊醒了,他捂着发痛的心脏,倚回床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慢慢下床,从紧锁的床头柜中取出一把铜钥匙,再赤着脚走上顶楼,推开那扇破败的小门,找到最角落的一块木板,小心地掀开,一个精美绝伦的漆盒就突兀地出现了。


他打开漆盒,轻轻拿起将那柄珍藏的羽扇,洁白的羽毛排列整齐,却又有几分用旧的痕迹,远看如同一团永远不会消融的冰雪。


他将脸轻柔地埋进羽扇中,哭得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陆】


又一年的除夕夜。


四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满眼尽是白雪琉璃世界,赵公馆作为南京当地有名的高档娱乐场所,更是锦绣簇拥,喜气洋洋,金玉满堂。高脚杯中灯影袅袅而动,连遮住皓月的浓云也不禁挪身,为那月华让出一丝朗澈明晰的罅隙,为诸人助兴添彩。排成长龙的轿车缓缓驶入雕花铁门后,整齐划一地停在宽敞的前院。


这是姜维重返军统的第十一年。蜀军的诸葛将军因行刺司马懿总司令失败被杀,而三十三岁的他选择离开蜀军,重回故地,并受到再次的启用。中间确有一段不太顺利的时间,不过在他四十二岁时——也就是两年前的那一次拷问,他的仕途出现了转机。


自那一遭,姜维从此往后便在军统内部平步青云,连连高升。他仗打得漂亮,又因为性情温和举止得体,与愈发老迈的司马懿走得也越来越近。又同钟会钟师长这种人物称兄道弟,还娶了司马师的义妹——忘了讲,这义妹便是之前与他缱绻的那位红粉佳人,她甚至于还怀了身孕。他怕是很快就要成为父亲。然而他的同僚们普遍认为他这个婚结得太晚,孩子要得也太晚了。


俗话讲,五十而知天命。姜维虽还仅仅只是四十有四,但他仿佛较常人更聪明,极早地便归从了天命。就连司马昭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有时候会暗暗鄙夷他的过往,嘲几句伪君子,但这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由于吴蜀联合,他姜维也就成为了两家共同唾弃之人。《景耀报》和《江表报》早就各自专门为姜维辟了个专栏,用来刊登各色辱骂和批判讽刺他的诗歌。由于有了这个专栏,《江表报》的虞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要知道,骂人是他最擅长的事。《景耀报》原来用于歌颂忠武将军诸葛亮的版块被取消了,主编也由董允变成了谯周。


此时此刻,姜维正携着夫人与其他贵宾们听着戏、打着麻将。因为姜维的麻将打得不好,于是便由精通此道的夫人代劳。这厢他和钟会陈泰等人听戏听得津津有味,那畔司马懿、司马昭和春华夫人在与姜夫人过招。虽然这精明万端的一家子都上了阵,可还是敌不过姜夫人的妙手,仅仅是勉强战平而已。司马师则因为几月前突发恶性眼疾,手术做完还没恢复好,却也不得不来。他疼得正厉害,止痛针怕上瘾也不敢打多,只能坐在一旁忍耐痛苦。而钟毓一来是为了避开他那惹人讨厌的弟弟,二来是厌恶韭菜饺子的味道,所以才独自站在冰冷的露台上吹风。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姜维瞥见同座的钟会蹙紧了眉,他与钟会素来亲厚,便低声直接询问,“士季,怎么了?”“除夕夜里唱《苏三起解》,这是哪个糊涂蛋排的戏?”钟会咬牙切齿地道,“胡乱点些《刘二当衣》、《闹天宫》这些热闹戏也就罢了,怎么这样不晓事!”姜维安慰道,“倒也不碍事,这首原没也有那么悲……”钟会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从小在家中备受排挤,未曾受过兄长的爱护,他对姜维温和如长兄般的疏导从来都很受用,态度也变好了许多,“我还是要去趟楼下,看看这戏怎么排的——伯约要不要喝香槟?我顺手带一瓶回来。”


“不劳动你了。小韩!”听到姜维唤,那个一直站在楼梯口默默守卫的人走了过来,行了个军礼。“你先去要一份戏单,再去跟排戏的说一下,一会儿放《闹天宫》,就说是钟师长安排的。哦,对了,还要两瓶香槟。”姜维吩咐道。


“是。”那个被唤作小韩的警卫员长得一脸忠厚相,腋下夹着一个装杂物文件的公文包,腰杆笔直,大个子像标枪一样显眼。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也不多话,只是恭敬地对二位长官鞠了躬,然后噔噔地跑下楼去了。“伯约啊,你平时都是怎么训练这些警卫员的?”钟会无不羡慕地道,“我手底下的人就爱油嘴滑舌,唠唠叨叨得都跟娘们儿似的,可你的警卫员都懂事又少话,用着也得力。”


姜维笑了,“乡下来的孩子,见识少所以胆子小,做事总是死心塌地一些,没什么歪心眼。恩威并施,再加上跟的时间久了,自然就知道分寸。”


不消片刻,那位被钟会称赞的韩警卫员就又走上了楼,他右手捏一张戏单,左手攥了两瓶香槟,腋下仍夹着那公文包。他将戏单恭敬地递给钟会,再迅速地起开瓶塞,将两瓶香槟搁在姜维钟会二人面前的桌几上。


“你去楼下吃点饺子吧,没什么事就先回去,换小张来值班。”姜维望着他很平和地道。韩警卫员颔首,把公文包递给他,就要转身离去。“哎,外面下雪了吗?”姜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韩警卫员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瞳仁里渐渐浮现雪亮而别样的光,“长官,还没呢。”


“去吧。”姜维挥了挥手,淡淡地敛了眉目。“晚安,长官。”韩警卫员得体的告了辞,临走时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姜维一眼,然后才下楼去了。


钟会赞不绝口,“伯约,你手底下的人真都是好风度啊!就算是乡下人也……”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让人恶心的东西,“你说,同样都是乡下人,那个邓艾真是连个训练有素的小警卫都不如!他也配跟我平起平坐?”“正是因为邓艾他不得众心,使人无法敬服,所以才会被人刺杀。”姜维啜饮了一口冰凉的香槟酒,甜美香醇的气泡在舌尖跳舞,他露出个温柔又无奈的神色,“别提死人了,大过年怪晦气的。”


“长官们,已经是十二点啦。”正当此时,金公馆的女主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笑得顶谄媚,但说出的话还挺吉祥,“新年都要讨个好彩头,来后院放烟火啊。”


在大家纷纷起身,穿衣服戴帽子时,姜维悄悄走到了妻子的身边,他攥了攥她的手,“太晚了,外面又冷,你怀着孩子不方便,烟火就先别看了,我跟仲权说好了让他来接你回家。不许任性。”


“那你呢?”姜夫人大概是打麻将打得累了,也有了些许倦意。她半睁着惺忪的眼,带了些少女般娇憨依恋的神色,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快做母亲的人。“我会晚些。”姜维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俯下身,极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不必等我了。”


#


姜维不喜欢看烟火,因为他讨厌一切绚烂却短暂的事物。然而俗语却讲,但凡好物皆不坚牢,越是美好,消散陨落时就越会惹人感伤。


可这次的烟火,却可以成就他。


他凝望着在深邃黑夜中绽放的斑斓星彩,亲眼看着它们艳惊长空,怒撞玉斗,接踵而来的便是盛极而衰,须臾寂灭,扑棱棱跌向泥土的惨淡模样。姜维嘴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微笑,他半张脸淹没在滚滚热浪中,高挺的眉棱下光影稀薄,投下一片浓重的阴翳,只有那双漆黑的眼在微微发亮,瞳孔深处燃起了橘红的火光,耳畔也响彻了女眷们惊惧疯狂的尖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在各式各样癫狂的喊叫和嚎啕声中,姜维冷静地环顾四周,很快地,他就在惊慌的人群中找到了司马懿和司马师。司马师眼疾未愈,分身乏术,一边顾着跌倒的母亲,一边搀着老迈的父亲,口中还喊着警卫,忙得焦头烂额。而司马昭却不见了踪影。


在混乱中,姜维从手中的公文包里掏出枪,飞快地上膛,三步并做两步,像阵风一般刮到几人眼前。司马师疼得要命,正纳闷为什么不见一个警卫,就看见姜维快步走来。


望着凶神恶煞的来者,那个骇人的结论瞬间从脑海深处蹦出来。他一时大惊,动作大了,竟觉得病眼一阵剧痛,眼球从内里竟迸发出来。紧接着,他眉心一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纵去,温温热热的脑/浆喷撒了满地,泛起灰白的光。滚落在地的眼球被他自己踩得粉碎,而另一只则嵌在他怒张的眼眶中,惊恐万状地直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司马懿亲眼看见大儿子被一枪打死,又瞥到张春华骇得倒地不起,他没有犹豫,转身就向门口奔去。可惜他年老体迈,脚步也不似年轻时那般灵活,没逃几步便被姜维追上。


“姜伯约,你让我出乎意料。”司马懿也不挣扎,只是慢慢靠在被封死的前门处,他有些安然地叹了口气,眉眼带笑,毫无波澜地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如聊天般自在从容地道,“果然,跟他亲生的那孩子比,你身上有更多像他的地方。”他的目光从苍老的身体中射出来,却与年轻时别无二致,“可你比他还要蠢,他为了刘玄德以卵击石,而你……”话未说完,一声无情的枪响打断了他的声音,司马懿阖上眼,唇边似乎还残存着一缕嘲讽和悲哀的笑。


他在叹谁,又再悲谁呢?姜维不感兴趣。


姜维淡漠地望了那尸体一眼,转身跑进了屋内。屋内已成了一片火海,地上还横亘了几具尸体。他的肺和心脏都不好,几年前就有咳血和心绞痛的症状,因此为了在浓烟里撑得久一些,他事先备好了一瓶水和白布。猛灌了几口水后,他将剩下的均匀洒在白布上,再将其遮掩口鼻,两端布脚系于脑后。


木材被烧得毕毕剥剥的声音不断响着,他脑子转得飞快,望着被火舌吞没的楼梯,他却毫不犹豫地直奔二楼。


果不其然,刚上二楼,姜维就望见司马昭正试图跳窗,他扬手便是一枪,正打在司马昭的左臂上,司马昭身子一歪,又栽回了屋里。司马昭蜷缩在一旁,因疼痛而发出阵阵呻吟,姜维端着枪上前,正准备瞄准了他的要害一枪毙命,谁知司马昭却是一个利落干脆的鱼跃,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枪,他的双眼红得滴血,宛如殊死搏斗的困兽。


他们扭打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楼梯口。姜维只觉得身上一沉,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脸上的白布也被这一拳蹭掉了。这一拳打得狠,姜维一个不小心,腋下夹着的公文包就顺着楼梯缝掉到了一楼的火海中。这时,姜维的脸上才流露出一分焦急而脆弱的神色。


“姜维!!你这头养不熟的狼!!枉我父亲待你这般好!”司马昭从牙缝中挤出刺耳的笑声,他的嗓子让烟熏坏了,只能发出破败风箱似的声音,“这火,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他咳个不停,拳脚却虎虎生风,又狠又厉。姜维是个练家子,看他的招式与套路便也清楚了司马昭究竟是几斤几两。他沉住气,看准时机,狠狠一拳捣在对方的肋骨条上,清脆的碎裂声伴随了对方的惨叫。


“哈哈,你杀了我又怎样?你一辈子都是罪人!!”司马昭躺在地上喘息,“你杀了诸葛瞻,你……”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就打得他闷哼一声。姜维面无表情地用拳头猛击他的脸,默默忍受着愈发强烈的心绞痛,直至把司马昭的脸打得脱了相。血液如同水龙头里的水一般从口鼻中喷洒出来,司马昭眼看着要不行了,姜维才住了手。


“你…你……”司马昭被浓烟和口鼻中的血呛咳着,“你对不起士季…也对不起你老婆……她以后要守活寡了,哈哈哈…”这时,二人的头顶上发出一声巨响。姜维眼疾手快,向后退了几步,再看原地时,司马昭已经被断裂的木梁砸死了。


纵使他速度极快,还是有尖利的木条落下,划伤了他的腿。他怔愣地望着司马昭的尸体,像泄了气的轮胎一样瘫软在了原地,他半睁着双目,环顾四周,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结束了。


忽然,他的眼睛一花,一抹温柔而干净的白滑入了视野。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半开的窗中袅袅地飘进了一点雪,柔弱又轻盈,忽悠悠地飞上他的眼睫,又迅速被火焰的热浪融化,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手背,恍若垂泪。冲天的火光犹如旧年的烛影,他想起了那个温馨而绝望的冬日夜晚,慢慢起了身,拖着伤腿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去找那丢失在火海中的公文包,以及一点遗留的、支撑他最后一口气的记忆。


姜维在火堆中翻捡,手被烫出了水泡,却像没感觉似的。他看见了一具尚还完整的尸体,脸还看得清,是钟会,睁着眼睛,死状很惨烈。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轻轻抚上对方的眼皮,替对方阖上了眼,然后继续找。


期间有大量的碎木坍塌,砸在他的腰背上,他站不住了,那就爬。眼前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热,在他即将昏迷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一缕宁静柔软的白。


公文包的表皮已被烧尽,里面的扇子也被火舌舔烧一遍,亦是面目全非了。姜维的腿又被碎木割伤了,这次更深一些,大抵是划到了动脉,血流如注,根本止不住。呼吸着越发浓郁呛人的滚滚烟雾,他咳得嘴角都淌下了血丝,心脏也绞痛得近乎疯狂。可他还是拖着伤腿爬了过去,将那羽扇的残骸珍重地纳入颤抖的掌心。姜维略微失神的眼在扇上凝滞,蓦地,一行他从未见过的字出现在他眼前。


拂开残存的几片焦黑羽毛,那金属制成的扇柄最前端少了羽毛的簇拥,便彻底地暴露出来。那行镌刻得十分秀雅的字也变得更加清晰——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若有来世,白首相偕。


姜维盯着那行迟来多年的字,坐在火海之中微微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释然而情深的笑容。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身体渐渐发冷,但他的眉宇却舒展开了,他静静体味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心与平静。躺倒在原地,把扇柄紧紧压在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灼烧他的躯体,吞噬他的四肢百骸,皮肤被烤得干坼,滋滋地冒起了白烟,他却觉着那是一种久违的痛快淋漓。待到最后一刻,他便可以放声去吼。


十余载枕戈待旦、忍辱含垢,倾其所有,负尽亲友。终未辜负平生肝胆,铁血柔肠。


“先生,我来见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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