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亮】瘗琴


演义向,但都督的性格大体上与历史无差。





【壹】


银汉磅礴,星槎暗渡,风露湿行云,明河苍冷一望无垠。


有人凝神于远方,专注至极,仰着那颗年轻而聪明的头颅,像一尊被霜雪冻住的瑰伟玉雕。脑后的纶巾却自顾自地在风中飘着,仿佛只有它才被赋予了生命。


赵云屏息敛气地站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候着,也试着将目光聚焦于漫天的繁星之上,可惜不消片刻,将军的眼前就模糊成了璀璨的一片。


反观他们的军师,挺拔消瘦的后背绷得很紧,像是葱茏入云的柏树。他一改往日观星的优哉游哉,而是紧盯着穹顶的某处,随着一颗赤色硕星的骤然陨落,他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瞭望台,欹斜的肩仿佛被这沉重的星辉压垮了。


目光不甘而急切地追随着那缕逝去的星光,直至消散于凄清天幕的尽头。蓦地,室内突然响起一声奇异的嗡鸣,他回头望了望案上那根骤断了三根弦的琴,复而又眺天穹。不知觉时,面上已是冰凉潮湿一片。眼角的泪珠被睫睑碾碎,蜿蜒滑过脸颊,断了线的珠玉风干成了莹亮剔透的碎屑,化作憾然与凄哀。不过瞬即,翻江倒海的一切都被生生压抑在心底,面上流露出的情绪也迅速消去。


身后的赵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沉郁的悲恸,他强压心中不安,试探性地唤了声军师。年轻的谋士不动声色地用羽扇拂干那一行湿热的泪痕,转过身来,唇边再度浮现出淡淡的笑影——依然如故的气定神闲与运筹帷幄。


“周瑜死矣。”他声如金石掷地,清朗铿锵。


听闻此言,就连一向稳重克己的赵云也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想到胶着许久的战情终于有了转机,一对星目流光溢彩,拱手笑道,“周瑜既死,世间少一劲敌,东吴损失甚大,天佑我主,不绝汉祚,乐有甚此者乎!”


对方只是轻轻颔首,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修长的手攥紧扇柄,关节咯吱作响。赵云英挺的脸庞在他的眼前越发模糊不清了,没来由的焦躁让他干脆阖上眼,影影绰绰的明暗交界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消瘦而棱角分明、眉眼冷峻的俊朗面容。那双眼黑如点漆,更似浸在寒泉中的棋子,清澈冰冷,仿佛囊括了世上所有深邃而幽远的情绪,又隐匿了近乎虚幻的热忱与豪情。


“天色已晚,劳烦将军夜半相伴,不敢再久留将军。亮观星象可知周瑜已死,然恐其通晓玄妙之法,施诈于我。还望将军暂时不要声张,且待明日探子报其虚实再上奏我主。亮还有要事部署,请将军早去歇息,保重身体,恕亮不送。”诸葛亮行了一礼,如簧巧舌一翻一卷就甩出这番话语。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赵云满心狐疑,但见他情态,便知趣解意地告辞了。


待将军有力而轻捷的脚步声消失在耳际,诸葛亮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疲态,心底更是悲凉凝重起来,夜风低吟着掠过高耸的瞭望台,轻盈又薄情地擦过他的双颊,吹得他满面生痛,眼角残留的泪痕化作了深青的晕。他扶住低矮的栏杆,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第一次与那人相见的情景。


诸葛亮记得当时自己竟入了神,名满天下的周郎身着一身青色铠甲,夔立不语。其身形颀长精干,似比他还稍高一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泛着淡淡的古铜色,竟较他那常年劳作的手还要粗砺。周郎剑眉狭目,刚毅而内敛,三十有四的年纪让他的褪去了恣肆不羁,但风霜的刻痕反而为他添上了邃雅与睿智,真不愧为时人盛赞的美丈夫。周瑜那时也在目不转睛地端详他,他们长久地打量着对方,满怀憧憬与惊叹,喜悦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


那还是鏖战未始的江南。烟霭的暖意暂且予人闲惬,回廊下的燕子轻盈地掠过繁密的垂丝海棠,细嫩的绯红花朵旁横着长槊,草长莺飞,缱绻春色无边无际。


屋宇深处,铮铮的琴声与隐隐的涛声中完美契合,天衣无缝。曲声初始时响遏行云,铿锵有力,荡气回肠;但随着彼此的逐渐磨合,豪情稍歇,化为了高山流水般的旷远,令听者皆醉,闻者喟叹。而躁动不安的心跳也随着拍子渐渐合一。


恍惚间十指紧扣,四目相对,一片宫商,两段柔肠。


#


“先生在看什么?”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从身后陡然传来,他正凝视着粼粼江心那一抹幽蓝冷冽的月光,听见有隐隐的脚步声,也没回头查看,只当是鲁肃前来同他商议迫在眉睫的战事。谁知,来人竟是他多日避之不见的周瑜。


诸葛亮没料到日理万机的对方会亲自找上门来,因此难得的有些慌乱,他匆忙地转过身来行礼,“不知都督前来,亮有失远迎。”他瞥见了对方在月光下白惨惨的脸,朦胧迷离,仿若笼了云烟与薄纱,眉弓下浮着阴翳,一双寒澈的眼浓淡有致地消融了天上的光影,衬得那英俊深邃的五官犹如刀刻斧凿。“先生不必多礼,深夜前来并无他事,只是今晚月色甚美,我又无心入睡,便特地携酒来同先生畅饮一番。”周瑜的口吻犹如暮春的山溪般澄澈轻悦,连字句都柔柔地被江风吹远,“还愿先生肯赏光。”


“都督雅量雅兴,亮岂敢忤之。”诸葛亮与周瑜互相磕碰着眼神,觉察到对方专注澄明的目光,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阵窒闷——欢喜与忧伤并重,相惜与相恨糅杂。一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纵是我生就如簧巧舌你怀揣七窍玲珑心,终了却只得空对月色,悠悠长叹一声,“亮自然不会劝都督什么饮酒伤身的败兴话,今夜,全凭都督做主。”


“风月无边,知己难得。”周瑜凝视着他,喃喃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诸葛亮听得含糊,来不及问,对方已然爽朗洒脱一撩前襟席地而坐了,也不顾身上的衣袍华贵。周瑜姿态惬意自得,乌浓英气的眉眼在月辉下洗尽光阴的痕迹,眼角伸展出的细细纹路犹如水面上微小的漪沦。他从袍袖中取出一小坛尚未开封的美酒,整齐莹亮的指甲泛着淡淡的光晕,修长有力的手指扣在酱色的坛沿,显露着粗糙又不失柔韧的质感,被清光朗照时好似遒劲疏朗的竹枝。朱红的封纸被刺啦撕开了,当紧嵌的石盖被掀开时,浓烈馥郁的酒香立即飘散开来,混合着江边清甜的草腥味与潮湿的水汽,化为了一种更为醇美醉人的芬芳。


周瑜又掏出两个精致的酒樽,分别摆好,接着就要亲自给他斟酒。无论是按照二人的职位高低、年岁长幼,诸葛亮都属于后辈,于情于理要表示感谢。谁知周瑜却并未替他斟满,酒水盈到一半时就轻轻撤回了手。“杜康酒烈,先生方才只着单衣一件,又在江边吹了半晌的风。恰逢夜深露重,体冷怎堪酒热,恐先生豪饮伤身。”周瑜这席话淡淡地说出口,诸葛亮的心却狠狠地荡了荡,大片大片的苦涩与甘甜一齐涌上心头,“全赖都督爱护照拂,亮感激不尽,只能先饮为敬。”


言毕,他端起酒樽来一饮而尽,呛人辛辣的酒气冲近喉管,火烧般的痛感过后,是一阵朦胧安谧的迷茫,让人忘尽烦忧。果真是醇醪好酒。


“孔明!”周瑜眼见着那人的脸颊浮现了绯红的晕,滚动颤抖的喉结和蹙起的眉头让他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虚弱无力,心中大动不已,脱口而出的竟不再是敬称。“都督,亮已倾杯。”诸葛亮面色红润,却仍不失诙谐地眨了眨眼,向他亮出了干净的杯底,接着拿过酒坛也替他倒了半杯,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自在又狡黠,“大战在即,都督夜而忘寝,日理万机,自当保重身体。念此……亮许都督也只饮半杯。”


两人长久地交换着目光,随即同时朗声大笑。心跳逐渐合拍,眼神切磋纠缠,双膝抵在一处,手掌慢慢相叠。他们谈古论今,也不顾江风寒冽、月凉如水。一番激辩后,两人皆是畅快淋漓,充斥于身周的氛围只有热切与兴奋,不知觉中,酒已过三巡。


“都督,莫要再饮了。”出乎诸葛亮意料的是,如此威风八面轩然霞举的周瑜竟轻易地就醉了,而且是酩酊大醉。不过即使是醉,周郎亦别有英姿,狭长漆黑的眸子少了三分清醒,也少了平素的约束与桎梏,整个人变得更为健谈洒脱起来。“孔明……”他醺醺的絮语异常低沉,眼中笼罩了朦胧的光,让人想起暮色四合时的雾霭,“让你见笑了,我已然…许久不曾这般开怀过了……上一次醉成这样…那时候,伯符还在……”


望着诸葛亮明澈凝滞的眸光,周瑜的意识瞬即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伸出手,抚上了他泛着些许酡红的脸颊,开口似要说些什么——无非是醉玉颓山喻你正好的那番话。


“都督,你醉了。”诸葛亮被那有力手掌的温柔碰触弄得身形一僵,只得生硬地避开他的手,谁知却反被死死地抓住了手腕,铺天盖地的阴影迎面压下来,被固定在地面的双手动弹不得。


陡然逼近的呼吸声和热度让诸葛亮惊诧万分,酒香逼人,他被对方压制住了——想那周瑜乃是习武练兵之人,虽名为儒将,但早年间与孙策也曾临阵杀敌,纵是不如张飞赵云那般天生神力,但比他这个只耕过田的乡野村夫不知要强上多少。


“都督…你!”诸葛亮从未遭遇如此奇异荒谬的变故,同性间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他方寸大乱,卧龙风度尽失,羽扇也掉落在地,这般的狼狈模样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嗯?孔明好生健忘,方才是谁响当当地说今夜全凭我做主的?君子一言九鼎,孔明可莫要忘了。”周瑜俯身,一双眸子热气蒸腾,沙哑的嗓音泛起痒酥酥的质感,“唯有今夜。”


“趁人之危,断章取义,亦非君子所为。”诸葛亮微微有些气喘,却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都督岂不知唯有你情我愿,才不负良辰美景。若是强迫,又何尝能体味其中欢乐,不过是给双方徒增痛苦罢了。”


“若彼此无情,倒也无碍。”周瑜目光温软,其中流淌的似水柔情斑驳浸润了亘古的月色,“可孔明颖悟绝人,岂不知人生苦短,花朝月夕不过须臾。一味薄己循礼,待到双鬓皤然,神魂陨隳之时,方知何其痴愚。”他的脸凑近他的,“自初见起我便知晓,所谓知音知己,天上地下唯余此人了。”他一字一句地讲出这些话,紧接着,他清楚地看见诸葛亮黝黑的瞳孔骤然放大了分毫——伴随着身体一瞬间的细微震颤。不过,诸葛亮的反应也仅此而已了。


不过只此一瞬,便已可判断,在方才的交锋中,他赢了。也足够佐证,平素那人不经意流露出的情义并不假。


念及此处,周瑜心中欣喜与喟叹各自参半,他与诸葛亮又对视了片刻,却并未等到对方的回应。摇了摇头后,他最后攥了攥对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似是将所有不可说的疯狂情绪都发泄出来了,松开时那腕上浮现出了鲜妍斑驳的指痕。感受到一阵紧箍的疼痛,诸葛亮却连眉头也未曾皱起,只是在被松开后起身站到一旁,低头理了理自己被压皱的衣襟。


而施与疼痛的那人则缄默地掸掸衣袖上的灰尘,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攲斜的发簪却未被扶正——这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像画中人了。


“今日方知贪杯而误事。刚才是在下唐突了,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以大局为重,莫要因此葬送孙刘大计。改日,周瑜定亲自在三军前请罪。”周瑜躬身一揖到底,诸葛亮微微颔首,淡然浅笑,眉目如水,“怎忍问都督的罪。”周瑜一怔,只得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都督送的杜康,芳香醇厚,亮甚爱之。”万籁俱寂时,诸葛亮突然朗声开口,沉静的嗓音混杂着邈远涛声,在窸窣虫鸣的映衬下异常清越,如金石掷地,于天地之间,似有隐隐回响。“都督豪烈雄壮,乃性情中人,亮亦是。只是都督不曾想过,亮既已远离林泉,便再不敢多饮了。都督的酒,还是来得晚了些时候。”诸葛亮望着周瑜伟岸英立的背影,轻叹一声,“不过都督仍要听一句话——酒虽送得晚了,但情谊已至,亮终生不忘。”


风声更远了,伴随着一声叹息似的微笑,仿佛释怀,犹如慰籍。而那人渐渐消失于轻雾中的身影,荧荧洒满了碎银般的光色,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孤独。


待到江潮稍平,四下阒然,水面寒雾散尽,乌鹊幽栖。唯余一股清气,遍洒人间。




【贰】


“不可!绝对不可!!”赵云追随刘备已有整整十年了,他鲜少看到自家温厚豁达的主公火冒三丈到失态的模样,因此有些手足无措。他望着刘备烦躁地蹙着眉头在屋内踱来踱去,从满嘴责怪到一言不发,心中也徜徉不安,却无从开口规劝。案头的烛火跳跃不定,时明时灭——这让他无端想起了不久前在长江上燃起的熊熊烈火。


“主公,亮来迟了。”遥遥传来的清冽声音打破了这死寂,刘备的身形猛地一颤,接着就骤然转头,一眼望见了门口那个身长玉立的人,纶巾鹤氅,优哉游哉,鉴澈止水,气融冬曦。


诸葛亮淡淡地扫了一眼肃立在厅前的赵云,瞥见了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便三步并作两步,径直上前向刘备行了礼,“还请主公见谅。”


“谁允许你……”刘备疾步上前,猛地逼近对方,赵云清楚地看见他的脊背在微微颤抖,不复往日的伟岸沉着。二人僵持了半晌,终是刘备的态度最先软化,他的声音低哑而柔缓,“此去江东,极为凶险,只恐吴中将士加害于先生。”“瑜在之日,亮犹不惧;今瑜已死,又何患乎?”诸葛亮敛眉微笑,用掌中羽扇遮住大半张脸,“倘若主公仍是忧心,可令子龙将军同亮引五百军,具祭礼,赴巴丘吊丧。”


刘备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静候多时的赵云,倏尔发出一声叹息,“也罢,子龙勇冠三军,此去定能护得先生周全。备无忧矣。”


赵云依然是在适宜的时机行礼告退,留下二人继续说些更私密的话题。这样善解人意到近乎驯服无知的程度,与他在沙场驰骋时的骁勇并不般配。而关于刘备眼中深重的不安与忧愁,他却看得比谁都清明。


#


潮湿冰凉的泥土顺着指缝溢了出来,来人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得四平八稳,萧萧大风在耳畔呼啸而过,鼓起身上单薄的簇新道袍,吹得人遍体生寒。南屏山顶上的新筑祭台被阳光一照,泛出了淡而远的莹白柔光,衬着蔚蓝的穹顶,模糊静谧地维持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轮廓,仿佛真的受到了神的垂怜。


怀中揣着的剑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坠在腰腹间。诸葛亮有点近乎诙谐的担忧,他很怕自己那只习惯握羽扇、操犁把的手拎不起这把宝剑。


“先生。”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诸葛亮心中一惊,止步回顾,不远处锦袍裹身的熟稔人影似乎还未摆脱病仄仄的神气,又受了些山上的风,竟开始抖抖索索地咳了起来。“都督?”诸葛亮见他情态,心中忧虑与不安兼半,便朗声道,“风如此大,都督痼疾未愈,怎上山来了?”他身旁的侍从却解下了他腰间的剑,径直走向那人,不由分说地递到对方的手中。


远处的周瑜遥遥一笑,又咳嗽了片刻,便伸手挥去旁人的搀扶,迎着风走向诸葛亮。远处似有铮铮的琴瑟声传来,落拓飒然,凄冷跌宕。


他越走越近,随即利落干脆地拔剑出鞘,右手持剑步履稳定。暗红色的厚重锦袍猎猎作响,一绺发丝顺着整齐的鬓角散乱于风中。他狭长微眯的双目闪烁着浸浸冷光,不见卧病之人的虚弱无力,深沉入骨的杀意从四肢百骸中迸发出来。琴声幽幽,诸葛亮觉出了穿透肺腑的凉。


是了,那确是位浴血而成的千古一将。


“东风还未至,可都督的病似已好了。”这是周瑜将剑搭在诸葛亮的颈间时,诸葛亮所说的第一句话。周瑜微微笑了笑,眼睛紧盯着神色自若的对方,手上稍用了些力,三尺寒锋上便蜿蜒了薄纱般的绯红,横亘在那雪白颈子上如同子时的幽月,“今日只问先生一句,为我治病,可谓真心?”


“真心与否,取决于都督。”诸葛亮也笑了起来,“可看目前情形,恐怕此心无寄。毕竟——”他轻声叹息,“亮从未听闻过以剑相胁的知己啊。”


琴声愈发激烈了,如乍破银瓶、铮鸣刀戟。高亢而悲戚,更似锦帛撕裂,杜宇啼血,悲声无限。


“我全明白了,好,是我输了。”周瑜突然仰天大笑,刚才的冷静自持一扫而空。他的双目赤红如滴血,瞳仁灼灼地闪着炽热的光,笑声混合着近乎疯狂的琴声灌入诸葛亮的耳朵,“你根本没有心!”他的剑骤然扬起,寒光烙在他漆黑的眼底,紧接着狠狠地当头劈下,“诸葛孔明!我倒要看看,你腹中究竟装了些什么!竟薄情至此!!”


琴声骤停,琴弦断裂的嗡鸣声逐渐放大,铺天盖地的黑暗如潮水般溺毙了他,诸葛亮心中咯噔一声,感觉自己仿佛瞬间被抛到了九万里的高空,再迅速下坠。一片一片的雾瘴遮住了他的视野,翻滚的泥浆将他的身躯裹入污潭。渐渐地,眼前这种漫无边际的黑开始变淡,从有了层次感再到完全消融。暖意涌入眼眶,橘黄的烛光摩挲着他起伏急促的胸膛,耳边的声音逐渐放大,焦灼的呼唤也清晰了许多,映入眼中的是窄狭昏黄的船舱,挂在床尾的地图,以及将军那不再冷静的眉眼。


“您可算是醒了!”赵云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语气也温软了许多,“新沏了茶水,喝一口压压惊吧。”诸葛亮摇摇头,勉强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离柴桑还远,至少还要再走四五个时辰。”摇橹声和涛声依稀传入二人的耳边,船身荡兀兀的,竟令诸葛亮一时有些恶心目眩。“方才可是被梦魇着了?”赵云扶他站起来,帮他披上外衫,“云本在外舱休息,听到军师这里有声响才进来查看,若有僭越,还望军师见谅。”


“如此劳动将军,亮实有愧。”诸葛亮垂头笑了笑,似有赧然之色,在朦胧烛火的映衬下竟多了几分轻年的青涩。赵云只觉得他的确可亲了许多,心中一热,又隐约瞧见他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消退,便低声道,“若难以入睡,无以为乐,不如与云同去,此时月色皎皎,悬于澄江上,可入画矣。”


“将军征战数载,戎马倥偬十年有余,难得有闲暇时光一抒雅兴,亮自然从命。”诸葛亮上前挽住他的臂膀,二人相视而笑,一同掀帘出去了。


皓月临江,逝水无痕。立于船头,宽袖轻拂过船舷,甲胄泛起微光,他朦朦胧胧地回忆起那个梦,只觉得江风寒冽,心念渐冷。




【叁】


船靠了岸,诸葛亮待到船身稍稳、水声暂息时便迫不及待地上了岸。昨夜江面风浪不小,着实又让他受了不少罪。又加之受了些惊悸与风寒,在船上已吐了两三次,念及孙刘大业,才勉强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事。


刚一下船,一位身材魁梧,面向忠厚的男子便迎上前来,诸葛亮每次看见这憨厚朴实的老熟人,就要下意识地笑一笑,再打趣他一番。然而本次前来是为吊唁,他也只好惨白着一张脸拱手道,“子敬,亮来迟了。”


“孔明……”鲁肃望见这位与他素来亲善的小友神色凄哀,一身缟素,目光黯淡柔和,不复往日的风姿昂扬,心中对他的忿恨不满也消减了不少,“远道而来,劳形苦心,你也着实辛苦了。”“还劳烦子敬带我去看看公瑾。”诸葛亮敛眸低声道。鲁肃点点头,引着二人上了备好的马车。车行颠簸,而诸葛亮只管倚在车厢内阖眼寐息,而赵云则手持短剑,凝神屏气,警惕了整整一路。


到了周府,已是暮色莽莽的时候。天光暗沉,寒鸦飞渡,周府那扇青黑的主门大敞着,依稀可见府内景象——纸糊的素色灯笼高高挂满树桠,屋宇重重,黑黢黢的楼阁在远处蛰伏无声。入目皆是寒凉萧条的雪白,飞檐碧甍的周府被那冰凉的光浓浓淡淡地映着,幽邃寂寥,更添了几分凄冷颜色。


“听闻先生前来,诸将士已等候多时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身着素服,中气十足地对诸葛亮道,“先生,请吧。”“有劳程老将军。”诸葛亮也颔首行礼,与赵云一同跟随着程普走入主堂。


他走得极慢,但步履却也极稳。步入大堂时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漆黑的棺椁,毫不在意地承受着周遭刀片般簌簌飞来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做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诸葛亮只是微微吸了口气,泰然地昂起头,朝着那被烛光笼罩的灵位笑了笑,将袖子里早已写好的祭文掏出来攥在汗津津的掌中,帛书软而潮,眼睫又忽悠悠地垂下去了,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惨白的灵幡被夜风刮得猎猎作响,有女眷细微的啜泣声依稀传来。除此之外,堂内静得落针可闻。在布料摩擦声渐渐隐去后,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快——和初遇时一模一样,当真是始末一致。


“我来见你了,公瑾。”他低声道,然后跪在那素色的蒲团上,燃上三炷香,接着展开那长长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他郑重地俯下身,用额头去触碰冰冷的地面时,眉心蜿蜒淌过温热的液体,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读,尽量维持声音的清朗有力,然而当他抬头再次看到那灵位上的名姓时,他才意识到至此以后,他与那惊才绝艳的周郎便再无任何再会的机缘了。无论是黄土陇上,还是三军阵前。他开始哽咽了。


他希望自己那愈发刺耳的嚎啕声能惊扰棺中人的永眠,这想法与他幼年时希望自己制作的纸灯能永远地升高,直到撞破天幕,挑破星辰那般不切实际,偏又有几分孩子的无赖。


“…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他念完这几句,泣不成声,浑浑噩噩间听见周遭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哀哭声,他用袍袖揩了揩眼角,风灌进他的领口,不柔不暖,依然如故的寒凉刺骨,可再不会有人送他入喉滚热的烈酒了,而生命中也再不会有那样的况味了。


呵,人生弹指事成空。


许久,诸葛亮才慢慢起身,又遵照礼节悉数问候了周氏亲眷以及其他的友人恩将,送上了带来的慰礼,再可有可无地寒暄几句,便与赵云在鲁肃温和哀悯的目光中默默地辞别,再坐上来时的那辆马车,缓缓驶到江边。


“军师,远方似有琴声。”上船时,赵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诸葛亮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子龙,是你听错了。”


#


琴声渺远,音色澄清。万事万物于掌下铮鸣柔长的震颤中复苏涅槃,那场燃于水面的大火照亮了他已然浑浊的眼睛,故去的一切都活了过来。唇齿间烈酒的醇香热辣依旧浓郁,清凉的月光洒满衣裳,江涛拍岸隐隐作响,旧年的风刮得痛快又清冽,喉咙不上不下地梗着,眼眶因热切蕴蓄泪水,漫天都是清雅的琴音与谈不完的梦想,恍惚间那个人仍在身旁。


他睁开眼,美妙或残酷的一切都在眼前凋零。蜀地炎热的夏天很难熬,但他早早就已然习惯了。


一曲奏罢,年轻的将军期待地抬起眼,一双黝黑的眼睛忽闪着炽热又憧憬的光,明朗夺目,衬得满室月色也黯淡下来。他一时间望得入神,琴声余响散去许久,他的思绪才渐渐回了来。


“诠才末学,丞相见笑了。”青年人拱手俯身,恭敬地跪坐在原处,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令他颇为敬仰的季汉丞相开口说些什么。“伯约过谦了。”静谧过后,一双温暖宽大的手托起了他强健的臂膀,扶了姜维起身,二人相视良久。


“高山流水,恬淡清溢,不啻当年周郎。”他抚着泛白的胡须微微笑了,眉眼温柔又苍凉——姜维觉得那笑容仿佛是对他,又像是在对其他的什么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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