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瞻中心】重器


主葛瞻个人向。有维瞻姜陈也有少许维亮暗示。拖了很久的复健文,很可能烂尾。或许会有原创人物出场。拒绝人身攻击。


 



年轻时陈寿喜欢听雨,更喜欢做梦。


不比洛阳疾涷的如刀似剑,安汉的雨柔情万种,它们或绽开浑圆丰盈的泥点,或缱绻地落入青草丛中,或与梁间雏燕喁喁细语。温毕课业,陈寿啃书已啃到两腮酸胀。他搔了搔蓬松的发髻,推开行蚁般的墨字,伏在案上听雨,并于春汛将至的消息中掩面睡去。


无须谦虚,他笔下有富丽汪洋,泻之千里而不可遏,看了他的文章撕书毁卷的从来大有人在。而他本人虽酷爱三传,颇习春秋笔法之精,但初始确更善史公襟怀。


后来陈寿到了姜维帐下,得闲便去探望恩师。他提一条新捞的江鲫,被溅了满袖的水。谯周看见他,便将乡音都放出来,神色却藏在了髭须与冠缨之下,只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他们对坐,聊起往日趣事,谈及贪睡一节,谯周笑着说,“这是好事,老朽如今连合眼也不能够啦。”陈寿又问他身体,却见他猛地摆了摆手,像是想赶走什么晦气一般,“你呀,千万别睡得太沉,不然就该醒不过来了。”看到陈寿发怔,他却又不再多言了。


又过了数年,陈寿被一再遣黜。姜维也躲到沓中种麦子,表章如雪片般地递,却连一丝风声也无。彼时陈寿裹着敝衣,在辚辚车轮声中默想,这便是永远也醒不来的人罢。直到乱雪压城,淹没了醉梦中的成都,腔中热血已结薄冰,他才明白姜维原是最清醒的那个,清醒到不得不死的地步。


到洛阳后,他一心去编武侯文集,硬而干燥的冷风迎面撞来,脸颊便沿着泪痕细细裂开,嘴里全是腥味。又不知过了几年,他听闻诸葛瞻的次子从河东到了洛阳,在零七八碎的人名里,唯有诸葛二字尚有些可触可念的余温。诸葛瞻的形影尚且鲜明,便有灼烫之意,历历于前,不甚亲爱。但他面目模糊的子息却变得温和起来。


“毁其宗庙,迁其重器。”那晚陈寿对着断裂的韦编,脑中蓦地滑过了这一句,便悚然了。但转念一想又委实属常,治史的人早该见怪不怪——历朝历代,在被兵燹烧断的罅隙之间,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肉食者许诺,只要捏着鼻子淌过臭沟,皋边郁郁葱葱的木兰宿莽就会重布芳泽。


从来说重器镇国,若真有千钧,凭区区人力是撼动不了的,只能付之一炬或砸成碎屑。能徙来的则是次品,真正的珍器是早与国一同亡了的。或许可以想象在血污中不成片段的躯体,升着腾腾热气的内脏;可以想象清俊的脸失掉血色,被惊狂的马蹄踏得辨不出形状。


玉唯知一碎,他们这些作瓦片的却素来苟全造作,欲哭不可、欲泣近妇的顾虑比亡人的血更稠密。而他从不听洛阳的雨声,梦也不再做了,只顾搦管撰书,不闻外事。后来,张茂先欲将《晋书》托之,陈寿使劲摇头,口中却仿佛含着火炭,半个字也说不出。


 

#



瞻出生时,诸葛亮远在汉水南岸。


那日诸葛亮正在视察营寨,中军掌号才过,樵采野炊的队伍从东营门放出。营盘置于江汉之交,面水而建,垒高沟深,于平川中凸出一隅,因而视野分外开阔。方至前军哨卡,便远看一骑绝尘而来。


他以为是朝中事务又跟到眼前,不料却是家书。他便教值日官先送回中军帐,直忙到入夜才有空来看。适逢全民皆兵之际,又是暑热难耐,疫病正盛,乔尚在病中。他本无心细读家书,可喜讯委实光亮,照彻了昏暗的大帐,如奇迹般毫不真切,倒让他不敢相信了。


他的记性早就不比少时,却仍记得夫人亲酿的石榴酒,味道虽忘却了,但鲜明的红总归分外可喜。螽斯亢鸣,他望着赤色的大纛高高涨起,像神火跃上了苍白的穹隆,古丽繁美的章纹织满天空,如纠葛错综的血脉。旧都的风穿过秦岭,温柔地扬起他的衣裳。他觉得自己也在燃烧,凝定而明亮,冷静地放出惊人的光热。


在诸葛亮尚未见到瞻之前,他从来把治国、齐家看作一等的事,认为其道理更是相通的。正本清源,用法以常便足够整饬所有,因此他一定会是个严父,可瞻却让他精密无隙的设想都泡了汤。万物的天性使然,那杆秤也曾短暂失灵。


我更想全身心地爱他,诸葛亮低估了瞻,他不禁满怀柔情地软弱了。在破碎的世道中,“瞻”是他毕生的悲悯与智慧。而他频频留意,却从独子的颖异秉性中敲出一丝莫测之音。


璞玉蕴藉于内,明光包藏,不露纤瑕,方为连城之璧。聪明流外纵然可爱,却难长久。


“兄长就放心吧。”均瞄了瞄那微蹙的眉头,看破了那超前的忧愁。他与其兄不同,是极和蔼的父亲,也是个宽容的小叔。他把瞻抱在怀里,有意打趣自己的二哥,“依我看,瞻比你过去强得多呢。”瞻笑着去揪他的鬓发,不老实地又蹬又踹,玩得双颊生汗。梨涡两点嵌在嘴角,像露水照亮花瓣,愈显皎然。


“好腿脚!”均哎呦呦地揉肚子,扶着欹斜的头冠,笑道,“倒真是个将军胚子,兄嫂好生教养,以后定是不逊卫霍了。”“又胡说。”诸葛亮也笑了,“他还小,路都走不直呢。”


“你也知道他还小啊。”黄夫人在帘后听得久了,藉着添茶的当儿,才淡淡递上一句。瞻蜷在小叔怀里,只盯着父亲道,“我虽年幼,却知阿翁荷一国之重,考绩黜陟,可拟斫轮,断不以年齿取士。”诸葛亮心中一动,再去看时,却见那双大眼睛里早已盈满泪水。均连哄带逗,瞻却始终低着头。席上菜肴喷香,他的一双竹箸却都动得懒了。


用过暮食,父子二人送走了均。怀着不可言说的艳羡,他们送了很远,已各自为家的诸葛兄弟轻声与彼此告别,熟知的、被搁置的默契也鲜活起来。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均打着拍子,轻唱起来,那扛着锄头走在田垄上的少年人应声而和,于是他们相视一笑,变作两簇细小的浪花,分开拥挤吵嚷的河床,追着将尽的日光跑远了。


父子俩并未径直打道回府,诸葛亮暂时抛开了案牍与公文,从大国之相变成了小儿之父。他们一同缘着锦宫的女墙走走停停,身边只留了两个知情干练的老仆。


成都的秋绝算不上寒冷,但金乌委顿,夜色将空气也剔出了稀薄的凉意。他们慢慢地走,走进千家烟火,看见人间的灯影化作了柔软蜿蜒的河,绕着平野汇成歌声,渐次照亮了幽暗的前路。于是心中明晓,日月交替的间隙中,爝火也自有不肯将息的道理。


瞻牵着父亲的手,仍旧恹恹,直到一阵风撩过鼻尖,打了一串儿喷嚏。诸葛亮从仆役手中接过了斗篷,替他披上。


“还冷吗?”他轻曲指节,蹭了蹭瞻的脸。压抑的委屈瞬间苏醒,泪水冲上双眼。瞻攥紧他冰凉的袖口,肩头抽动几下,许久才闷闷道,“若说冷,阿翁便与我亲近。那便是冷罢。”


诸葛亮不禁长叹了——这孩子并无错处,是老天的心一路偏到了胃,令他早慧太过。大器并非只能晚成,也不妄奢史鱼之直、项橐之智,他忧心的是如若无人守护,宝器中的蜜水会引来狂热的虫蛀。


于是他抱住了瞻,如鹰用羽翼拢住雏鸟一般,他已多年不曾抱过谁了。这孩子生在骄阳之央,毕生也不知寒夜为何物,但父亲的温度却不应缺席。瞻口中呼出的热气潮湿地扑在脸上,耳鬓间缠着柔软的雾。诸葛亮看着他的眼睛,大为震撼,无名的悲伤却钝钝地磨着他。


瞻却显得心安了许多,非凡的孩子只有在非凡的父亲怀中,似乎才能找到值得归依的宁静。


然而,随着战事的吃紧与白发的增添,这已成了诸葛亮的一份心病。担忧的蒺藜疯长成灾,在沉默的视线和惨烈的夕晖中愈发深重,并最终被烙在了建兴十二年的家书上。


肃霜遍地,草木飞灰,吴宫深处的芙蕖也早已凋尽,不料昨夜一场细雨,淩淩秋波间却钻出朵火红的新莲。孙权正看赏不尽,听闻家书一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什么神童!还比得上孤的抚越将军吗?”诸葛瑾听了一言不发。


满池枯蓬宛如盲眼,低低泣诉着故去的明媚。


 

#



诸葛瞻以强识闻名于蜀,他记事极早,因此懵懂浑噩与他的童年无缘。不须争抢,他便一直领先于人,且从没尝过落后是何等滋味——那时寿亭侯府上的两兄弟尚在尘饭涂羹,张遵方习骑射,刘谌正对着案前的三礼犯愁,而他已在笔走龙蛇的书帖中安稳栖身,李通古、蔡伯喈在他笔下再焕生意,就是父亲看了也点头赞许。瞻的眼前只有晴空万里,迷惘困顿的雾霭无法近身。他当然也记得初见姜维的情景,虽然不怎么乐意。


尽管瞻一直拒认,但的确没人能轻易忘记姜维,何况是正值盛年的姜维。可笑的是,此人自幼颇受郑学熏陶,平常虽清素内敛,种下的却都是最深重难弭的爱与恨。


建兴十年的伏秋旱,遍野的活物于死寂中悲呼甘霖,绵绵江水早就难濯织锦,永安的泽神也让擂鼓声扰得搬了家。虽然有备,但父亲既要练兵讲武,又要镇抚民心,便接连数日不曾回来。对于此事,年幼的瞻已然十分习惯——甚至比母亲还要习惯得多。


晌午,太阳成了高擎的火团,暴烈的光蒸尽了最后一丝云影。父亲的车驾终于回邸,一向清洁的他却裹着潮濡的汗气。瞻看不清他的脸,只远远望着他在簇拥下步入内堂,灰色的袍裾沾满尘土。竹帘落下,庭院再度陷入岑寂,母亲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不多时,门外的喧嚣如潮水涨落,频频有人前来催促车仗。


姜维便在其中。他鲜少踏足丞相的私邸,却毫无局促。诸葛瞻自懂事起便期待他的失态,可惜这种从容一直维持到他死的那刻。


这时的姜维刚从虎步军的营盘回来,身上甲胄未除,观之风仪凛然。这招摇又沉抑的情状十分稀奇,彼时姜维正值强运,连时光都无理地偏爱他。无须黼黻藻饰,便能将一领半旧的袍穿得俊朗非常,往风里一站,冷冰冰地溅开满眼春花。若说长风是征袍的奴隶,他又是征袍的主人,那年轻壮健的血液合该与天地同尊。


瞻才满五岁,虽未见生人,但已在严格的羁束下长养得分外伶俐。他躲过乳娘僮仆的层层监视,逃出闷热的书房,蹲在廊下观看两队虫蚁厮杀。


时日无多的蝉鸣有气无力,瞻虽超然同龄,但尚不在意繁冗的离合,只注目眼下的欢乐。正值鏖战难解之处,却被兜头一片铺洒的影遮住了光线,他急得一脚踏碎了蚁穴,登时覆水难收,将千秋霸业尽付一梦。待他恼火地仰起脑袋,却被来者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在瞻的眼里,此人的身量已超过父亲,在蜀中是罕见的高个子。他一身铁铠,走过庭院时却无声响。瞻自矜容色,年岁稍长时再看姜维,只觉也不过尔尔,唯那双眼睛可称精彩,且数年不改其本——细密如筛的睫毛投下阴翳,眼白薄薄地泛蓝,乌漆般的瞳仁分明太过,以至目光全无温存。眼底蓄着两湾光,本是很美的形容,只是总那般明晃晃、沉甸甸地看人,便教人忌畏。似是着了他一眼,心中那点积沉的脏事儿就要被当众宣诵,继而于冷眼中焚化。


“外面日头烈。”男人俯视着瞻,吐字却极轻,像是阳光下被晒化的冰,“郎君受不得,还是回屋歇息吧。”瞻盯着那对黑色的眼珠,忽而感到了一股吸力,寒意捆住他细嫩的手脚。他脊骨生凉,像只受惊的小兽般震颤起来。


而姜维却没再看他,披戴着阴森的死气兀自走开,仆役与护院有条不紊地将他迎入内堂。待他离开时,父亲的车仗便紧随其后了。


是夜,瞻急病一场。他素不羸弱,病却来得蹊跷又凶险。母亲不辜贤名,衣不解带,与一干仆役忙到天光微明,待端来火盆熏过艾叶,他才渐渐消热。这事教母亲瞒下,父亲终究不得而知——只是自此之后,直到行毕冠礼,瞻都再未见过那个名叫姜维的男人。就连在父亲的丧礼上也是匆匆过眼,他的好记性骤然失了效力,除去铺天盖地的雪色外,只记得母亲一夜蹿白的鬓尾。


姜维的脸一闪即逝,但父亲却永远地留在了定军山。对于瞻而言,与父亲相聚的时日已少得可怜,如今被彻底剥夺,再相近的血液也无法弥补缘分的有限。


瞻孤身跪在灵前,袭爵的圣旨已然口宣,铜印硌着掌心。自此之后,他便是神明遗留人间的唯一骨肉,是击碎风雪的流矢,是倾覆长夜的曙光,是拔地再起的锦屏山,是重启未竞之局的最佳祭品。


世人为他编织了许多的美好期待,却不愿看到一滴稚拙自私的眼泪。


可秋风太冷了,再没人那样抱着他。八岁的瞻一身重孝,踉踉跄跄追出门外,望着被运走的一箧旧衣,终于放声痛哭。


 



[未完待续]

评论 ( 25 )
热度 ( 375 )
  1. 共3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氏淮 | Powered by LOFTER